06.
紀浩然轉身，器材室的燈亮了起來，他才清楚看見陳建豪和張逸傑兩人站在自己面前。器材室裡有種獨特的、微微潮濕的霉味，紀浩然不是很喜歡。
覺得這兩人的態度很莫名其妙，紀浩然的口氣也沒有很好，「你們搞什麼？沒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你最近跟轉學生……還有好學生感情不錯啊。」陳建豪雙手抱胸地說，紀浩然非常不喜歡這種口吻，他皺眉，「我想跟誰怎樣是我的自由，關你屁事。」
「你不是很討厭好學生嗎？」張逸傑笑嘻嘻地說，「當時你也很滿意我們的『作品』不是嗎？」
紀浩然當然記得那件事，這根本哪壺不開提哪壺、天知道許紹綸那傢伙根本就是故意不還手而已、人家拿了那麼多冠軍呢，「幹嘛突然講這個，我討厭他又不是第一天……」
「那為什麼你最近連看都不看我們？」陳建豪朝紀浩然走來，「好歹我們也為了你盡心盡力……」紀浩然總算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本能地想退後、卻又在那瞬間不想對這兩人示弱，於是就逞強地站在原處不動，「我並沒有要求你們做什麼、也沒有要求你們非要對我掏心掏肺吧？」
張逸傑低低笑了起來，「是啊，的確沒有，真的沒有。」紀浩然眼睜睜地看著男孩緩緩繞到自己身後，「……你沒有要求我們做那些、也沒有要我們對你忠誠……」
「你根本不在乎我們的心情或者死活。」陳建豪咬著牙說。
紀浩然才動、兩個男孩幾乎是立刻同時地伸手抓住他，紀浩然猛地揮手甩開後頭的張逸傑、前面的陳建豪卻沒能甩開，紀浩然用力扭轉手腕想掙脫、卻被比自己幾乎高出一個頭的陳建豪給壓制住，後頭同樣比他高壯的張逸傑順勢抱住紀浩然。
兩人一抱一抓、就把紀浩然整個人抓離地面。
「該死、放手！」
直到這時候，紀浩然心底才升起清晰的恐懼感，他用盡全力扭動手腳想掙脫、無奈這兩人體型力道都超過自己許多，一旦認真、紀浩然根本無能為力。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一直任你使喚的，大明星小然？」陳建豪粗魯地把紀浩然壓躺在跳高緩衝用的軟墊上，揚起了薄薄一片灰塵，紀浩然惡狠狠瞪著兩人沒有回答，按住他雙腿的張逸傑毫不客氣地跨坐上紀浩然身體、用全身體重去壓制他的掙扎。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沒看見？」張逸傑稍微低頭看著紀浩然問，紀浩然還想掙脫、壓制著他上半身的陳建豪突然出手、狠狠賞了紀浩然一個耳光。
打得他臉頰發麻，耳鳴得瞬間完全聽不到其他聲音。
張逸傑皺眉瞪了同伴一眼，「不是說好不要動他的臉？傷了多可惜。」
「一巴掌會怎樣？還是你真當這傢伙是玻璃做的？」陳建豪笑出來，他捏著紀浩然的下巴逼他仰頭，「是你先存心利用我們、別把人當白痴耍。」
掙脫不成，紀浩然也沒打算示弱，他狠狠瞪著陳建豪、咬著嘴唇沒有出聲。這表情讓兩個豁出去的男孩更是收不了手，陳建豪哼笑，「本來呢，我們互相利用也沒什麼不對，我跟他要求的本來也不多、要幫你做什麼也都沒有什麼問題……」
「但是你不可以轉移注意力啊。」張逸傑理所當然地說，「這樣才公平吧，你說是不是，結果呢？我們兩個好可憐喔，你有了新歡就完全忘了還有我們耶，把人用完就丟，好方便對嗎？」
我要跟誰怎麼樣做什麼事，到底關你們屁事？我選擇怎麼樣從來都是我的自由不是嗎？這簡直莫名其妙……
「……幼稚。」紀浩然鬆開嘴唇，冷淡地吐出這兩個字，話才說完、立刻就又被賞了兩個耳光，疼痛讓紀浩然瞇起眼睛，卻一聲不吭。
「為你做了那麼多、你只覺得幼稚？」陳建豪顯然情緒很激動，他幾乎是怒吼地質問，紀浩然瞪著他沒有回答，臉頰上熱辣的疼痛還沒過去，讓紀浩然有點分心。
「不用多說了，我們說好的，拿我們想要的就對了。」張逸傑的聲音聽來雖然沒有什麼太大起伏，卻明顯聽得出怒意。
在被迫仰起的視線裡，紀浩然於是眼睜睜地看著陳建豪笑了。
——殘忍的。
「唔啊，哥，你今天做的菜看起來超好吃！」
聽見許紹綸喊吃飯，許皓鈞迫不及待地衝到餐桌邊，他望著菜色真心讚嘆。許紹綸邊解下圍裙微笑，「你先吃，媽剛才說他們快到家了。」
「不要，我想等他們回來一起吃。」
「那我先去洗澡、整理一下東西，要是他們回來我還沒弄好，你們就先吃不用等我。」許紹綸邊說、邊在經過弟弟身邊的時候順手弄亂他的頭髮，許皓鈞滿足地瞇著眼睛笑起來，「好喔。」
許紹綸把自己洗乾淨只花了三分鐘，他邊習慣性地坐在書桌前擦乾頭髮、邊整理今天要做的功課。他打開書包、翻找自己習慣記事的筆記本好確認所有該完成的事情，翻了半天、許紹綸訝異地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不在書包裡。
從來沒有發生過把該帶的東西忘在某處這種事，讓許紹綸有點呆滯。
他瞪著眼前的牆壁發呆好一會兒，腦子裡頭迅速思考記事本會被自己放在哪裡。今天下課前兩堂，大家在討論園遊會要賣的品項和佈置方向，當時本子還在自己手裡拿來記錄，許紹綸回憶，那時候自己手邊還有一堆大家收集來的廣告單和資料，後來那些……
「唔啊，糟糕。」許紹綸忍不住自言自語，該不會被夾在那些廢紙裡、送去回收場那裡了？要是真的被回收就麻煩了……許紹綸當機立斷地站了起來，他隨手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夾克、把學生證塞進褲子口袋。以防萬一、他又塞了幾張鈔票和手機在另一個口袋裡，然後很快開門跑下樓。
下樓的時候，正好看見爸媽開門到家，許媽媽看見大兒子急匆匆從樓梯上下來，「怎麼了小綸？那麼急要去哪裡？」
「我東西忘在教室，現在去拿。」許紹綸很快地邊說、邊閃過父母到門口穿鞋。坐在客廳看電視的許皓鈞聽見哥哥要出門，第一反應就是跳起來，「我也要去！」
「你不是肚子餓？我很快就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許紹綸一隻手就把跟著衝出來的許皓鈞推開，正好讓許爸爸笑著拉扯住小兒子衣領，「你哥說得有道理，你留下來陪老爸吃飯。小綸你自己路上小心。」
許紹綸舉舉手算是聽到了。
學校基本上是半開放的，雖然已經晚上、不過還是有些習慣晚上運動的人在操場跑步。許紹綸先去了學校的管理員宿舍、在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與檢查過學生證之後，好不容易借到自己教室的鑰匙。
無論如何、還是先回教室去看一下比較保險。
夜晚的教室大樓一片漆黑，許紹綸很快來到自己教室打開門，順手開了前半邊的燈，教室裡因為表演準備的關係一團凌亂，許紹綸沒有多逗留、他很快回到自己位置上翻找。
果然沒有。
今天委員開會的時候，因為紀浩然說他懶得換位置、所以大家是在他的位置上開會的，有沒有可能在他的位置上……不過這種時候去別人座位翻東西似乎不太妥當？
啊，打電話問他看看好了，許紹綸眨眼、忍不住覺得自己很蠢，怎麼到現在才想到可以打電話問，他掏出手機很快找到紀浩然的號碼撥打。
當手機震動聲在教室裡響起的時候，許紹綸完全被嚇了一跳。他訝異地抬頭張望、這才驚訝地發現紀浩然桌上放著書包、旁邊還有幾本課本，手機也放在一邊。自己剛才因為滿心都只想找筆記本、所以根本沒有發現他的桌子上還有東西。
……怎麼回事？
心裡立刻升起一股相當不好的預感，今天shaun說要約會，自己也因為要準備晚餐回家，那他呢？許紹綸很快將紀浩然桌上的課本跟手機通通收進他的書包裡、然後一手抱著紀浩然的書包，動作迅速地把教室燈關掉門鎖好，然後衝了出去。
心跳快得不像話，許紹綸發現自己竟然不太有辦法好好思考，他一面跑過整棟教室大樓，邊跑邊打了電話給童宇熙、沒想到童宇熙這時間手機竟然關機。許紹綸只有紀浩然手機號碼、沒有其他聯絡方式。
擔心的感覺，高漲到連許紹綸自己都感覺害怕。
確定整棟教室大樓都空無一人，他想也不想地往隔壁的社辦大樓衝。在發現通往社辦大樓的大門是鎖著的之後，他轉頭跑回管理員宿舍。管理員斬釘截鐵地表示，社辦大樓絕對是已經確定沒有人才鎖上的，許紹綸這才死了進社辦大樓的心。
——那會在哪裡？他人呢？
許紹綸一陣狂奔，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把紀浩然的書包夾在腋下、在校門口彎腰大口喘著氣。
在那一刻，他腦中突然閃過那對晶亮亮望著自己的眼眸，許紹綸愣了一下、驀地站直了身體，轉頭就又開始拔腿狂奔了起來。
拜託，千萬讓我來得及，千萬要來得及……
那是幾乎撕裂了身體一樣的疼痛。被綁著的雙手也幾乎麻痺而沒有感覺了，在那樣的昏沉裡，紀浩然幾乎感覺不到別的什麼了。
笑聲，喘息聲，撞擊聲，還有不屬於自己體溫的溫度。
還有那個味道……
——令人反胃，噁心。
突然，某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聲音劃破了這令人暈眩難受的空氣，像是把紀浩然從昏沉中喚醒過來似地，紀浩然有些遲緩地轉頭。
……有人，在叫。
——我的名字，有人在叫我。
在紀浩然還沒有辦法判定這究竟只是自己的幻想還是現實的時候，從門口傳來一聲重擊的悶響聲。壓迫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切割著自己的疼痛、也在那瞬間抽離出來，逼出了紀浩然全身冷汗。
那氣味，於是更令人作嘔……難耐。
「喂、有人……」
褲子都還來不及穿上的陳建豪和張逸傑兩人，有點訝異地轉頭看門口，明明門是鎖好的，但他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門板因為門外劇烈撞擊而搖晃，然後在又一次的巨響裡被應聲撞開。
許紹綸踹開了門，被撲面而來、實在有點難聞的空氣味道和眼前所見的光景震停了心跳。他還沒來得及鎖定紀浩然的位置，裡頭的兩個男孩已經笑出來。
「我還以為誰咧，原來是好學生。」陳建豪邊穿好自己的褲子邊笑說，張逸傑也拍了拍自己弄皺的衣服，他輕鬆愉快地看著自己的手下敗將笑，「怎麼樣，英雄登場了嗎？你力氣滿大的，竟然可以把門踢壞，怎麼辦、我好怕喔。」
兩人笑了起來，只是許皓綸的眼光並沒有看著說話的兩人。雖然器材室裡並沒有充足的光線，但也已經足夠他看清楚。
就在自己眼前不遠的角落裡，那個一向都用厭惡冷淡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好美麗，好美麗的男孩。
那對晶亮亮的眼眸……
美麗，而晶亮的眼眸。
「你也想加入嗎？還是你真的是來救人？」陳建豪咧嘴、嘲笑似地看著許紹綸，「一起來絕對沒問題喔，我們很大方的，不過要是來幫他的話……」
兩人又笑了起來，張逸傑笑到說不太出話，「上次我們『招待』你、就是這傢伙的意思喔，他很滿意呢，那時候。」
「……請你們現在離開，立刻。」許紹綸緊緊握住拳頭、試圖讓自己平靜地說話，卻發現在這種時候、要保持冷靜的心情和語調竟然是如此困難。
他努力讓自己不分心去注意牆邊正在掙扎著起身的紀浩然，眼睛始終瞪著面前顯然已經準備開打的兩人。
「你憑什麼要我們走？」因為上次的經驗，面目猙獰的兩人不但完全不擔心、張逸傑甚至輕佻地走上前、伸手去拍了拍許紹綸的臉，「我今天玩得很爽、吃得很飽，所以不想打你，你乖乖的早點回去讀書喔，別想學人當英雄……」
話還沒講完，許紹綸已經忍不住伸手按住張逸傑的肩膀、同時屈膝朝他腹部用力頂了下去。
變起突然，張逸傑被許紹綸快狠準地直接攻擊到肋骨下方，痛得他立刻蹲下來、一時之間聲音都發不出來。陳建豪看同伴被打、火冒三丈地上前、卻在還沒碰到許紹綸的時候、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猛地轉身，就把人過肩摔下地。
三人扭打成一團、或者應該說許紹綸簡直是單方面毆打其他兩人的時候，紀浩然正忍著渾身疼痛，他偏頭去咬捆在自己手腕上、綁得死緊的童軍繩。弄了半天左右總算解開，手腕上瘀青和破皮讓他疼痛不已，但他也顧不了那麼多。
心裡的那種感覺，微弱輕細卻清晰地閃爍著。
他低頭看著自己，雖然衣服勉強都還算在自己身上，不過好幾顆扣子扯飛了、袖子也破了，這下子要怎麼向老媽解釋？說打架好了……
要是對她說，你兒子被兩個男同學強暴，不知道老媽會有什麼反應。
想到這裡，紀浩然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又因為自己的笑聲呆愣住。他跪坐在墊子上，自己一身狼狽的模樣、腿間還沾染著噁心的黏膩感。
那味道，好噁心……
好噁心。
紀浩然想伸手碰、卻又遲遲無法下手，下半身好痛，想必那裡有受傷，管他的、反正我自己也看不到。這麼說，我要看醫生嗎？這樣要看哪一科？要怎麼跟醫生說？
醫生，是這樣的，我被強暴了，請幫我檢查撕裂傷……這兩個人應該不會有性病吧？不會吧，這兩人長這種樣子、性格又那麼惡劣，一定是死處男，啊不過我也沒資格說他們，我自己也沒有經驗……
紀浩然不停眨眼睛、彷彿在確認這件事情究竟是現實，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場惡夢。
許紹綸的聲音，打碎了那片玻璃幻影似地穿透進紀浩然耳裡。
「穿我的可以嗎？」許紹綸蹲在紀浩然面前，手裡提著自己的夾克，紀浩然抬頭看著他、彷彿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許紹綸在說什麼。
紀浩然的眼神茫然得讓許紹綸幾乎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掌心輕輕貼上他有些紅腫的臉頰，「還好嗎？我揹你可以嗎？」
紀浩然眨眨眼睛，他的視線越過許紹綸肩頭，後頭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反應，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在緩慢地理解現在的狀況之後，紀浩然才又一次讓視線回到許紹綸好近好近的、凝視著自己的眼光裡。
——那雙眼底，於是照映出自己最不堪的模樣。
最，不堪的。
「你……明明那麼會打，當初為什麼不還手？」紀浩然開口低聲問，許紹綸滿腦子都是紀浩然，突然被問到一個跟現在狀況根本毫不相關的問題，讓許紹綸被問得莫名其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下一刻，他就被紀浩然用力推倒在地上，還來不及驚訝、紀浩然已經用力朝許紹綸揮拳，同時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的大吼，「你明明很會打、為什麼不還手？幹、你是故意把我當白痴嗎？是這樣嗎？你還手啊、現在還手，像打他們那樣的打我啊？快點還手啊！……」
許紹綸任由紀浩然朝自己揮拳、也不閃不避，直到紀浩然因為全身痛到無法忍耐、手也慢了下來，在紀浩然眼底，許紹綸準確地抓到了一絲什麼。
——那瞬間，彷彿看見自己被打那天、他就是帶著那樣晶亮的眼眸看著自己。明明閃爍著狡獪又不安好心、卻又在同時，可愛得讓人目不轉睛……
難以忘懷。
「……手會不會痛？」許紹綸還由著紀浩然把自己壓在地上打，他伸手去輕輕碰觸紀浩然有點溼潤的眼角，「外面有點冷，你穿我的外套……好不好？」
那股情緒，於是由微弱輕細開始膨脹變形，直到漲滿紀浩然整片胸口、讓他再也無法按耐為止。
他用力伸手、扯著許紹綸的衣領讓他坐直，然後彷彿用頭槌攻擊他似地猛力撞進那副彷彿怎麼都打不痛他的胸口，紀浩然用盡全力朝許紹綸大吼的聲音裡，許紹綸也聽見明顯的哽咽。
「該死！我他媽最討厭的人就是你、該死，我討厭你、我最討厭你！……」
許紹綸伸手，輕輕按著紀浩然的頭，那把聲音要拿來唱歌的，很好聽、很好聽的歌，不應該是這樣……他另一手安撫似地不斷輕拍紀浩然顫抖著的背，同時不斷低喃。
「我知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
——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