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許紹綸和紀浩然同居的大樓地下停車場停好車，童宇熙才牽著尹曉夏的手去等電梯。除了童宇熙那裡，尹曉夏是第一次到別人家作客。感覺尹曉夏的動作有點僵硬，童宇熙搖了搖尹曉夏的手、要他抬頭看自己。
「你認識阿綸，不用緊張。」
「……嗯。」尹曉夏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許紹綸的模樣，童宇熙笑著安慰他，「不用擔心，他也記得你，今天換我們先去幫他的忙。」
「幫忙？」
「嗯。」童宇熙牽著尹曉夏進電梯，「他今天會晚一點下班，我們要先幫他打掃整理家裡。剛才我們不是買了菜嗎？也要先整理，等他回來就可以煮給我們吃了。」
童宇熙邊數等等要做的事情邊按好樓層，尹曉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想起來，「那、還有浩然……」
尹曉夏講出紀浩然的名字，讓童宇熙忍不住笑著點頭，「你記得他的名字啊，好棒。他今天會出現喔，不過會很晚很晚，他要開演唱會了，忙著彩排。」
童宇熙帶著尹曉夏進了許紹綸家，像是回自己家一樣自然。尹曉夏相當好奇地張望四周。
跟宇熙家……完全不一樣。
沙發是很軟很軟的那種，電視沒有宇熙家的那麼大，也沒有餐桌，只有一張很大的玻璃桌在客廳裡。不過廚房跟宇熙家的很像、可以看到客廳，沒有別的房間、在沙發後面，用一片大書櫃隔開的後面，就是一張好大的床。
書櫃上除了一大堆書之外，還有一大堆唱片，多得讓尹曉夏眼睛睜好大。
童宇熙很快把東西大概弄好，他順手拿起掛在牆上的無線吸塵器開始打掃，然後順便教尹曉夏把可以簡單先洗好的菜洗乾淨。
尹曉夏很認真的學，雖然從來沒做過，但他很仔細地按照童宇熙的話做。童宇熙沒兩下就把兩個好友同居的套房整理乾淨，就在他剛把吸塵器掛回牆上充電的時候，門口就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
許紹綸拎著公事包才開門，童宇熙就立刻飛奔著撲抱上去，「紹綸、你回來了！」
許紹綸嘖了一聲、同時毫不留情地把童宇熙推倒在地，他一臉嫌惡瞪著趴倒在地上浮誇啜泣的童宇熙，「你發什麼瘋？」
「那傢伙不都是這樣迎接你回來的嗎？想說讓你有點賓至如歸的感覺啊。」童宇熙坐起來聳肩說，沒看過童宇熙這種動作語調，旁邊的尹曉夏已經完全看呆了。
「你的成語怎麼回事？」許紹綸邊解領帶邊念，「賓至如歸個頭，這裡本來就是我家。」他隨手把領帶扔在沙發上，包包扔在床邊櫃子上，然後才發現呆在廚房裡的尹曉夏。
「喔，你也來啦，小夏天。」
「我是曉夏。」
尹曉夏回過神來之後就立刻皺眉糾正，也是直到現在，童宇熙才突然發覺有些怪異。他轉身朝尹曉夏歪頭，「突然想到，我也有叫你小夏天，怎麼沒聽你糾正我？」
——有嗎？
尹曉夏的眼神裡明顯有疑惑，童宇熙眨眨眼，「你沒有注意到？」
「喔？竟然會有小夏天沒注意到的聲音，真是奇妙。」那邊許紹綸已經捲起袖子洗好手，也穿好了圍裙，「好了，礙事的都滾，到那裡等。」
小小的廚房塞不下那麼多冗員，許紹綸趕走童宇熙和尹曉夏，童宇熙笑著拉尹曉夏的手，「那我們來看卡通吧，曉夏。」
於是兩人就窩在沙發上看卡通，尹曉夏看得既認真又投入。廚房裡的許紹綸正在忙，童宇熙一手攬著尹曉夏肩頭，眼睛雖然瞪著電視看、心思卻完全沒辦法投入。
這個毫無防備靠在自己懷裡的少年，那樣柔軟的身體、那樣誘人的神情和香甜的氣息，在在都讓童宇熙根本無法忍耐。每當尹曉夏因為卡通內容而發笑，那副身子就會跟著細細顫動。
那簡直不斷挑戰童宇熙理智極限。
即使不是正面相對，不過正在忙著煮菜的許紹綸並沒有放過好友明顯怪異的感覺。畢竟童宇熙雖然常常胡鬧亂來、不過也不會像剛才那樣真的那麼亂七八糟。
這傢伙又怎麼了？
許紹綸邊做菜心裡邊想，最近他工作忙成這樣還有心情亂想啊？在高級抽油煙機微微的轟隆聲裡，許紹綸單手揚鍋翻炒，果然還是跟小夏天有關吧。
這麼說來，這傢伙真的改變很多呢，自從遇見小夏天以來。該怎麼說呢，十足有種……居家好男人的感覺。
這個形容詞讓許紹綸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再怎麼想、也絕對不會有人想到要用這種詞去形容童宇熙。
這傢伙從高中開始就是那樣，明明玩得最兇最瘋狂，偏偏又讓人怎麼也無法討厭。
該說他沒有道德觀念嗎？但每個跟他交往過的女孩都對他讚不絕口，明明關係亂得要命，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什麼方法擺平那些女孩。在他們三個人裡頭，就只有自己，從來只對紀浩然動心……動手。
就連小然，這傢伙也出過手。
想到這件事情，許紹綸就忍不住笑了，要不是因為那次，自己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跟小然在一起。
許紹綸很快把食物裝好盤、拿到客廳茶几上，尹曉夏顯然是餓了，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死死瞪著食物，那模樣讓童宇熙看了忍不住笑。
「很餓？」他揉揉尹曉夏的頭，尹曉夏用力點頭，「嗯，餓。」
「那吃吃看這個，阿綸的拿手菜喔。」童宇熙邊說、邊很沒規矩地用手去捏起面前盤子上一小塊炒蛋朝尹曉夏嘴裡塞，尹曉夏覺得有趣、彷彿被餵食的小動物一樣，開心地把童宇熙手裡的食物咬進口裡。
童宇熙於是眼睜睜地看著尹曉夏那雙眼睛瞬間亮起來的模樣。
「好好吃喔……」尹曉夏嘴裡還咬著童宇熙的指尖，一邊說、一邊像是意猶未盡似地，舌尖在童宇熙手指上又舔了幾下，然後自己笑起來，「還有、宇熙的味道。」
童宇熙瞬間腦子彷彿當機一樣無法思考，一下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呆愣地看著尹曉夏。
「喂，白飯三碗，去。」
就在童宇熙瞪著尹曉夏發呆的時候，後頭端著兩盤菜走過來的許紹綸、毫不客氣地踹童宇熙說，童宇熙立刻回過神來，他做作扭捏地說：「紹綸好粗魯喔、人家那麼愛你……」
「滾，少噁心。」
三人就在童宇熙和許紹綸的垃圾話裡吃晚餐，尹曉夏幾乎沒有參與對話，他緩慢地吃、專心地聽兩人說話，同時也因為內容偶爾小小地笑。
許紹綸時不時觀察尹曉夏的模樣，很敏感地發現了他似乎和之前自己印象中的……
不同了。
許紹綸說不太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同，不過無論神情或眼神，都很明顯能感覺出來。這部分，童宇熙有感覺嗎？
話說回來，這種改變，就是因為童宇熙吧，許紹綸心裡想，不過這傢伙很顯然地、似乎也有種詭異而說不上來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這讓許紹綸心裡，突然有種淡而莫名的，不安感。
童宇熙隔天的工作是凌晨四點的錄音。本來吃完晚餐就要送尹曉夏回日光，不過尹曉夏堅持不肯，童宇熙於是決定要在自己去工作前、再把尹曉夏帶回日光休息。
尹曉夏在跟尹承光講完電話、也跟媽媽說過晚安之後，時間大概十一點左右，他就已經忍不住坐在沙發上打瞌睡。許紹綸拿了個靠枕給尹曉夏，童宇熙於是直接讓他躺在沙發上、再順手蓋上自己的外套免得尹曉夏著涼。
尹曉夏翻過身，像是確定身旁有自己熟悉的、童宇熙的氣味，這才很安穩地睡了。
有好一段時間，不算狹窄、卻也絕對不像童宇熙那裡有如此充足空間的套房裡，只有調低了音量的電視聲。
這彷彿更凸顯了沉默有多逼人。
許紹綸整理好廚房，才打開冰箱，他頭也不回的低聲說：「要嗎？」
「嗯。」
童宇熙低聲回應，於是許紹綸抓了一罐啤酒、就直接朝童宇熙扔了過去，童宇熙單手接住，很快打開、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你只有一罐，等等還要開車。」雖然不擔心童宇熙會醉，不過這種速度恐怕立刻就會把自己的庫存清空，許紹綸忍不住說，「你搞什麼？」
他在單人座沙發坐下，用自己習慣的姿勢窩著，喝了一口自己的愛牌，等著童宇熙說話。
童宇熙嚥下口裡帶著清爽氣泡的啤酒，這才稍微苦笑起來。
「我快控制不了自己了。」
短短一句話，已經足夠讓許紹綸恍然大悟，原來從剛才到現在感覺到的、童宇熙那種怪異的感覺是這件事。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在童宇熙身後沙發上、睡得正熟的尹曉夏，非常能感同身受童宇熙地點點頭。
「這小傢伙什麼都不懂吧。」
「嗯。」童宇熙手裡的酒已經喝了一半，他皺著眉點頭，許紹綸想了想，「就算什麼都不懂，基本生理反應還是會有吧，什麼夢遺啊、晨勃之類的。」
「這又是另外一回事吧。」童宇熙苦笑，「我不敢碰他，我怕……」
童宇熙沒有把話說完，他只是仰頭把剩下半罐的啤酒喝了。許紹綸也保持沈默，尹曉夏太天真也太單純、也許根本不會明白這種慾望究竟是怎麼回事，更別說是要讓他接受男性。
童宇熙隨手把喝空的罐子放在桌上，空罐和桌面敲出清脆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聲、卻不知怎麼地讓尹曉夏驀地醒了過來。
他面對著沙發，有點痛苦地想睜開眼睛、卻又因為頭痛而無法做到。正在他想掙扎的時候，就聽見身後傳來童宇熙的聲音。本來難受又有點焦慮的心情瞬間就平靜下來，尹曉夏覺得胸口暖洋洋地，是宇熙，他在我旁邊，沒有走……
沒有離開。
「那你打算怎麼辦？」
許紹綸看看時間，小然差不多要回來了，等等把菜熱一下。童宇熙嘆息，那聲音讓躺在沙發上、靜靜在聽的尹曉夏感覺胸口瞬間揪緊。
宇熙……很難過嗎？為什麼難過？怎麼了？
「你家那個借我吧。」童宇熙自嘲地說，許紹綸哼了一聲，「你有種就自己去問，我管不到。」
「唔喔，好無情，那傢伙聽到會殺你。」
童宇熙伸手想拿許紹綸面前排的、還沒開的啤酒，卻被許紹綸一手拍開，「我從來不管他這些，倒是你。」
「我怎樣？」偷酒失敗，童宇熙只好悻悻然靠回沙發上，目光雖然朝向電視螢幕，但完全沒在看。
「你這樣下去可以嗎？」
許紹綸大方在童宇熙面前開了第二罐啤酒，隔著桌面看童宇熙，童宇熙又嘆氣著苦笑，「你一定要這麼直接就對了。」
「彼此彼此。」
童宇熙把玩著自己面前已經喝空的啤酒罐，「……老實說，我不知道。」
在他背後、面對著沙發椅背的尹曉夏，被自己巨大的心跳聲干擾得又開始焦慮，腦中有種什麼聲音，轟隆轟隆地。
他繃緊著身體，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也沒有動。
他們……在說什麼？
直到此時此刻之前，尹曉夏的腦子大概從來沒有因為別人的對話而如此思考運轉過，他從來只會思考自己、或者與自己有關的事情。
但是，現在……
聽著童宇熙用這種、自己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和聲調講話，那光是聽、都讓尹曉夏痛得要掉眼淚。
「和他在一起，很累。」童宇熙揉著眉心，「真的很累。」
為了盡其所能、不讓如此天真單純的尹曉夏傷心難過，為了想讓他快樂、想讓他笑……
或許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吧，誰知道呢。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對我來說，的確很沈重。
你一定不知道，在看見你從最開始、完全不跟別人說話，到現在會笑著拉我的手、主動跟我分享你的生活時，我有多開心、多有成就感吧。
你也一定不知道，在看見你那從不和別人四目相對，到現在會主動尋找我的視線時，我有多感動、多想緊緊抱住你吧。
我怕自己分心，怕自己忽略你，又怕我的態度會讓你覺得你在我心裡不重要，我明明從來不曾如此在意過誰，從來沒有……
——如此認真過。
我懂院長說的，我懂他的擔心，每一個字、每個行為，我都懂。那並非我幼稚地只想證明自己，我更想讓他明白我對你有多認真和在乎。
我知道你可能還不明白我對你抱持著的、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我明白。
我喜歡你，曉夏，我喜歡你。
——那你呢？
我親吻你、擁抱你，在你耳邊一遍又一遍告訴你，但我從來、從來不敢問你這個問題，從來不敢。
是我膽小。
我怕你會帶著那張天真單純的笑臉回答我『我也喜歡宇熙』，天知道我有多怕你這麼說。
——你根本不明白這種喜歡是怎麼回事。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不離開我？我該怎麼做、才有辦法克制這種心情，我明明知道放任自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傷害你的，我明明知道。
——曉曉需要的，是能夠陪伴在他身邊一輩子的人，一輩子。童宇熙先生，你認為自己可以嗎？
我可以嗎？
……這樣的我，可以嗎？
童宇熙只說了一句，就陷入長長的沉默。許紹綸當然明白童宇熙的心情，他嘆息，果然那小傢伙還是無法明白童宇熙的心意嗎？
「小夏天果然還是……」
許紹綸還沒說完話，兩人都同時聽見從沙發上傳來的聲音。童宇熙猛地回頭，就看見尹曉夏已經坐了起來，他緊緊抱著自己剛才躺的抱枕、童宇熙的外套滑落在他腳邊，他彷彿想把自己整個埋進沙發裡頭似地縮成一團。
「曉夏……」
那是第一次，當自己開口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得到他拼命搖頭的回應。童宇熙立刻知道剛才跟許紹綸說的話，尹曉夏都聽見了。苦澀蔓延到喉頭，童宇熙翻身坐上沙發、打算伸手去抱人安慰。
沒想到一接近，尹曉夏竟然開始尖叫了起來。
這反應讓童宇熙和許紹綸都嚇了一跳，也讓童宇熙立刻放棄試圖靠近，只是隔著一小段距離守在那裡，希望有機會更靠近一些。
宇熙說，跟我在一起……很累。
很累。
我懂，很累的意思，因為我也有過。
在吹太久長笛之後，在散步完之後，在聽爸爸講完話之後，在聽老師上很無聊的課、又要上很久的時候，我也會覺得很累。會覺得很累，是因為做一件事情太久，因為碰到不喜歡、又非做不可的事，是因為要做的事情必須花很多時間、又很難成功的時候。
我知道，我懂。
所以……
所以，所以……
宇熙會覺得很累，是因為跟我一起太久，是因為他不喜歡、又非跟我在一起不可，或者是因為跟我在一起必須花很多時間、又很難成功……
可是不對啊，不對，他明明說……
——我最喜歡我的小夏天了。
我也喜歡宇熙，我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看著我的樣子。我喜歡他對我笑，好喜歡他抱著我、親親我的時候，每次都會讓心臟那裡好溫暖……
好溫暖。
我最喜歡我的小夏天了，宇熙這麼說的。
——可是，對阿綸，你卻不是這樣說。
這是……為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曉夏，你聽我說，剛才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童宇熙試著想跟尹曉夏解釋、他一定是都聽見了，才會像現在這樣反應那麼大。而這種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反應、也讓童宇熙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本來已經亂糟糟的思緒，現在更是完全理不清楚了。
尹曉夏縮在沙發角落，輕輕抬起頭來，那對總是閃亮著的大眼睛裡滿是淚光打轉。他直勾勾看過來的目光，明明是自己那麼渴望看到的模樣，如今卻只是銳利地刺穿胸口似地、痛得童宇熙所有話都只能哽在喉頭，完全無法再出聲。
「曉、夏……」童宇熙艱難沙啞地又喊了一次尹曉夏，尹曉夏一次眨眼，眼淚就滑落下來。童宇熙束手無策地看著這麼無聲落淚的少年，而一旁的許紹綸、也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宇熙……」尹曉夏說話的時候，聲音明顯地顫抖，童宇熙想靠近他、尹曉夏卻又本能地往後更縮了一些。那抗拒的反應，讓童宇熙硬是只能停下來。
「你，說最喜歡、……」尹曉夏生平第一次，說話的時候感覺像有火燒過喉嚨一樣地好痛，「……是騙人的嗎？」
——因為你跟我說的，和根別人說的不一樣。那個叫做騙人，我知道。
童宇熙屏住呼吸。
尹曉夏緊緊抱著枕頭，感覺胸口好痛，他求助似地看著童宇熙，「好痛喔，宇熙，這裡……」他雙手扯在胸口，「為什麼這裡、會這麼痛？」
童宇熙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上前、搶在尹曉夏尖叫抗拒之前、把人緊緊鎖進懷裡，尹曉夏愣了一下，胸口那種緊繃著的揪痛感，在童宇熙碰觸到的瞬間整個炸開似地。
尹曉夏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