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戚仲翔的座車來到沈亦妍校門附近時，學校還沒放學。戚仲翔要季曉陽把車子停遠一些，自己則下車先走過去。沈亦星帶來的人也因為看見戚仲翔的緣故、稍微再退開了一些。
光看著站在校門外、朝裡頭探看的沈亦星背影，都能感受到他有多焦慮。
學生們開始放學了。
當戚仲翔身上的味道由後頭籠罩上來的時候，沈亦星訝異地轉頭。
「你、為什麼來？」
「找你。」
沈亦星以為戚仲翔要來把自己抓回去，他連忙轉身指後面，「我有帶人來、在後面……」
「找你，和有沒有帶人來無關。」戚仲翔面無表情地說，沈亦星搖頭，「不要再讓小妍看見你了……」至少讓我先向她解釋啊……他徒勞無功地試圖將戚仲翔推開。
戚仲翔來的時候並沒有做任何變裝遮掩，這所國中雖然不大，但戚仲翔畢竟是知名的公眾人物，在這種人潮洶湧的放學時間出現，自然引起了一陣巨大騷動。
「我向她解釋。」
戚仲翔完全沒把四周注目的眼光和驚嘆的聲音放在眼裡，他握住沈亦星按在自己胸口推拒的手，「你希望我怎麼說？」
沈亦星簡直又驚怒又忍不住羞赧，他用力想掙脫戚仲翔的掌心，「你放開、不要在這裡……」他受不了那麼多人的眼光一直盯著自己，那總會讓他回到那個早上、那個他一生中最難堪可悲、最可恥不堪的……
望著那張突然刷白的臉，戚仲翔心痛不已，他試圖用身體替沈亦星隔開四周露骨的注目。遠遠站在一旁守護著少爺和沈亦星的季曉陽和一干人等，都極度專注地望著兩人的動靜。
季曉陽本能地不斷注意四週。
在一群群湧出的放學人潮裡，季曉陽突然注意到有個男人逆著行進方向，低著頭、側背著一個類似書包的袋子，朝校門口移動。
季曉陽背上瞬間汗毛直豎。
「跟我來！」
他連忙下令，也不管數十個身穿筆挺黑色西裝的男人集體出現會有多怪異，季曉陽率先衝進放學人潮之間、卻又因為不想誤傷無辜學生，行動實在有點困難。這引起了相當大的騷動、有不少小女生開始尖叫了起來。
戚仲翔警覺地一面護著沈亦星、一面注意四週狀況。
混亂間、有人重重撞上戚仲翔手臂，四周的人似乎突然變多了起來，戚仲翔連忙拉著沈亦星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警戒範圍。
也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對，沈亦星的目光始終著急地在搜索沈亦妍。當他好不容易鎖定了沈亦妍的身影時、卻看見有個不認識的身影、將一個包包塞進被混亂人群擋著、無法順利出校門的沈亦妍手裡。
「小妍！」沈亦星連忙大喊、但四周騷亂實在太吵，沈亦妍根本沒有聽見。
戚仲翔轉頭、看見季曉陽正在靠過去，他連忙揮手要季曉陽去攔住那個形跡可疑的傢伙。
沈亦妍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個頗有重量的包包在手裡，她忍不住打開，卻看見裡頭有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電線，還有一個就算自己再不懂、也在電視上看過的計時器，上面正在倒數十秒。
小女孩恐慌地尖叫了一聲、想也不想就把手裡的東西用力向外丟。
這聲尖叫、讓在場的群眾瞬間陷入混亂，所有人都開始驚叫著四處奔逃。包包落在離校門口不遠的地上、戚仲翔立刻帶著沈亦星向後退，自己則擋在沈亦星身前。
但沈亦星滿心都是妹妹的安危、不斷想掙脫戚仲翔衝出去。戚仲翔看見沈亦妍已經機靈地先跑回學校裡去了，他於是轉身安撫沈亦星。
「你妹沒事，她先退回學校裡……」
砰地一聲轟然巨響。
空氣裡震盪著炙熱、許多人因為強大的爆炸衝擊跌倒，硝煙瀰漫。
瞬間寂靜。
戚仲翔將沈亦星緊緊護在懷裡、因為突如其來的爆炸、讓附近住家、商店的玻璃都震碎了，路邊停車也都因為晃動而開始發出警示聲。就在所有人都本能地壓低身體以躲避爆炸威力、耳朵也因為巨響而嗡鳴發痛時，槍聲突響。
季曉陽立刻打手勢要自己人優先保護戚仲翔。
因為爆炸受傷的、哭喊著的、驚慌逃竄的人，讓整個場面一片混亂。遠處傳來警笛聲，季曉陽已經鎖定了右方大樓頂樓，有個小小的、看不太清晰的黑影，在暮色遮掩裡、微微閃著金屬光澤。
一小隊鳳翔組的成員已經四散包圍住大樓周圍，要在警方趕到前先動手。
要不是沈亦妍在學校裡頭瞥見了沈亦星的身影，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在極度恐慌裡，小女孩下意識地只想尋求最親近的對象庇護，看見哥哥、根本也顧不得繼續對哥哥賭氣，她不顧一切的向外衝。
「哥！」
偏偏那個空檔、人群都已經避開爆炸地點，校門口露出了一塊完全無人的空曠地帶。一看見沈亦妍從校門口衝出來、沈亦星也不顧一切，用力推開戚仲翔衝了上去，「小妍！」
「沈亦星！」
戚仲翔抬頭，那邊樓頂的金屬反光再閃，戚仲翔根本什麼都還來不及思考、就已經跟著沈亦星一起衝了出去。
砰、砰、砰！
沈亦星跪在地上、懷裡緊緊抱著沈亦妍，沈亦妍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嗎？」
戚仲翔低沈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沈亦星抱著沈亦妍轉頭，看見戚仲翔面無表情的臉上、微微有些汗水和髒汙。
剛才那是……什麼聲音？
「我沒事。」
沈亦星回答的聲音、被高鳴得幾乎讓人頭痛的警笛蓋過，大批員警迅速下車包圍整個出事現場，救護車也隨後就到了。
沈亦妍從沈亦星懷裡掙脫出來，坐倒在地上。救護人員立刻趕到沈亦妍身邊確認她的狀況，小女孩臉色蒼白、嘴唇發抖，完全發不出聲音。
那邊，沈亦星則是動也不動地看著戚仲翔。
戚仲翔還維持著單膝跪地、手臂文風不動把沈亦星整個人護在懷裡的姿勢，沈亦星心裡突然泛出令他手腳發冷的強烈不安。
「……戚、仲翔？」
而後，沈亦星眼睜睜地看見戚仲翔在那麼、那麼近的距離裡，露出了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微笑。
「你沒事，太好了。」
戚仲翔高大的身體頹然倒下那一刻，沈亦星震驚得發不出聲音，他本能地伸手想接住戚仲翔、不讓他倒在地上，卻在他背後摸到一片濕熱。
沈亦星抬起手，於是看見腥紅一片。
自己的呼吸、心跳，都隨著眼前的一片血紅停止了。
沈亦星開始顫抖，控制不了的顫抖。他發著抖、發現自己連抱住戚仲翔都沒有什麼力氣，黑色的西裝外套看不出血色、但裡頭的白襯衫、卻已經被血染透了。
沈亦星抱著戚仲翔坐倒在地上。
他顫抖著手去碰戚仲翔已經沒有血色、就連嘴唇都死白死白的臉頰。
「沒、……關係，救護車來了……」
對、救護車，怎麼忘了叫人幫忙，沈亦星轉頭要喊，聲音都還沒出，手就已經被戚仲翔緊緊握住，沈亦星轉眼看戚仲翔，他神情裡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沈亦星看見戚仲翔的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話。他連忙搖頭，像是哄小孩似地一面輕撫戚仲翔的臉頰、一面輕聲細語，「先別說話、有人來幫我們了……」
兩組急救人員趕了過來，「先生、讓我們先幫他上擔架！」
沈亦星這才像是驚醒過來，他連忙想幫忙一起把戚仲翔抬起來，沒想到戚仲翔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用力扯住沈亦星不讓他起來。
「戚仲翔！」沈亦星著急的朝戚仲翔大喊，都什麼時候了還、……
「……我、……」
火熱的疼痛麻痺模糊了戚仲翔所有意識與感官，但他心裡始終抓著更重要的事。或許是因為真切地感受到生命迅速消逝，也或許是因為意識到再也無法待在沈亦星身邊。
戚仲翔急著想把話說完、卻又說不完全。
旁邊每雙伸過來想幫忙的手、都讓戚仲翔煩躁無比，即使身受重傷又瀕臨生死關頭，他還是聲音微弱地皺眉，「……滾、開……」
「都什麼時候了還這樣！」沈亦星簡直要被戚仲翔氣瘋，他想不顧一切把戚仲翔搬上擔架、只靠自己一個人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戚仲翔很堅持地握著沈亦星的手，「……星、……」
「什麼？」
一直被傷患抗拒推開，救護人員也只能在一旁忍耐著、等這位重傷的先生失去意識再說。
「我、……」戚仲翔簡直用了他全身力氣，就算要死、也要把想講的話說出來。
「……願意、……我，沈亦星、……你……願意、原諒……我嗎……」
沈亦星再次摒住了呼吸。
——什麼？
他、……想起來了？
他記得？
過大的震驚，讓沈亦星忘了要回答，始終緊繃在沈亦星手裡的身體突然一軟、戚仲翔就這麼在沈亦星懷裡閉上眼睛，再沒有意識。
急救人員連忙將戚仲翔抬走，沈亦星心裡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他眼前彷彿重播一樣、不斷地看見戚仲翔閉上眼睛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了、……
他會死……
——他會死。
沈亦星顫抖著雙腿想站起來，想跟著戚仲翔去醫院、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站著，他慌亂地想尋求幫助。剛才被醫護人員帶到一旁、迅速做了檢查，確定沒有受傷、只是受到驚嚇的沈亦妍，站在旁邊一直看著沈亦星。
從來沒看過。
沈亦妍從來沒看過哥哥露出這麼……驚慌失措祐無助的表情，她也從來沒看過哥哥那麼害怕、恐懼又不安的模樣。
來不及思考，沈亦妍就已經跑到沈亦星身邊，伸手去扶他。
沈亦星茫然抬頭，才看見是沈亦妍。
「小、妍……」
沈亦星身上沾滿了戚仲翔的血，小女孩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多血、那個味道讓人好不舒服、好想吐，可是哥哥蒼白的臉上……他哭了。
「我、我們跟他一起去醫院！」沈亦妍轉頭詢問剛才幫忙自己的救護姐姐，「我們、能跟他一起去嗎？」
沈亦星完全無法有心思去感動沈亦妍的堅強，他現在滿心滿腦、都是剛才戚仲翔怎麼都要說出口的那句話。
——沈亦星，你願意原諒我嗎？
於是，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一切，都有了明確的解答。
總算明白了，關於戚仲翔出現的奇怪行為、說話方式和思考模式，這下子總算都懂了。
他什麼時候記起來的？
沈亦星以為，自己會永遠帶著這段痛苦的記憶活著。他永遠無法忘記、永遠無法放下，永遠無法讓那個令人難堪至極、難以忍受的屈辱場面成為過去。
一個總是以此為樂的男人，曾經帶給他如此巨大痛苦、奪走了他的一切、家庭、所有的男人……
如今，躺在血泊裡、卻只記掛著這句話。
你願意原諒我嗎？
沈亦星原本就不太紅潤的膚色、現在更是剩下一片死白，他無法控制自己不顫抖。在跟著救護車到醫院的路上，季曉陽打了戚仲翔的手機給沈亦星，醫院那邊已經安排好醫生、也已經聯絡了經紀公司。在救護車上，戚仲翔因為失血過多、已經休克了好幾次、每次都被急救人員硬是救了回來。
才在急診處下車，立刻已經有醫療小組在門口迎接，把戚仲翔直接推入手術房裡頭。
沈亦星和沈亦妍兩人在門口被擋下來，沈亦星緊緊握著沈亦妍的手，彷彿深怕她離開、又彷彿在尋求唯一的支持。
剛才的喧鬧彷彿一場凌亂無比的夢境，手術室外頭，或許是因為特別為了戚仲翔開的緣故，除了沈家兄妹，沒有別人。
沈亦星坐倒在離手術室門口最近的椅子上。
我……
我當然、……應該是希望戚仲翔死的。
就憑他這樣存心欺騙和侮辱，就憑他這樣恣意妄為地奪走了自己原本好好的家，單單憑著這樣，他就該死……很該死。這一切都很理所當然，這想法很正常，任何一個受到這樣對待都會有這種想法和念頭……
——但又是為什麼，在看見他失去血色意識的臉那瞬間、就全部消失了？
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怎麼會。
他說，你願意原諒我嗎。
——我願意……原諒他嗎？
沈亦星痛苦地閉上眼睛。
究竟是恨一個人容易、還是原諒一個人容易？
不知道，沈亦星真的不知道。這時候，他竟然忍不住怨恨起戚仲翔為什麼是說『你願意原諒我嗎』而不是『原諒我』。
如果答應了，是不是就代表過去經歷的一切痛苦、都會隨著自己的願意而煙消雲散？
……願意嗎？
——願意嗎？
那這段時日來、我獨自承受著的這些痛苦算什麼？我掙扎著的、堅持下去的那些又算什麼？
「……憑、什麼……」
「哥？」
在安靜無人的醫院走廊，沈亦星緊緊握著自己雙手的模樣，讓沈亦妍好擔心哥哥的狀況，什麼賭氣不想跟他說話的、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沈亦星突然站了起來，他瞪著戚仲翔所在的手術室房門、崩潰地大吼：
「你憑什麼問我願不願意原諒、你憑什麼！」
沈亦妍嚇得只能緊緊抱住哥哥，她從來沒有聽過哥哥那麼大聲說話，甚至也從來不知道哥哥原來會這樣……
生氣，憤怒，沮喪，恐懼……
悲傷。
小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憑著一股想安慰、想支持哥哥的心情，沈亦妍靠在沈亦星身上，很輕很輕地說。
「他在裡面加油……我們在外面幫他加油。」
沈亦星頹然坐倒回椅子上、任由沈亦妍靠著自己肩頭，兩人就這麼靠著，任由沉默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