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是因為手機不斷發出沒電的警示聲，所以紀浩然才醒了過來。他有點艱難地輕輕伸展了一下，才從沙發上坐起來。紀浩然看了一眼客廳裡的時鐘，已經下午了啊……
平時休假的時候，我總是在做什麼呢？
紀浩然有些煩躁地抓頭，然後才用力靠上童宇熙家柔軟舒適的沙發，我也真是沒用、每次跟他吵架、就會往這裡跑。
shaun從以前就是這樣，在我們還沒有發現以前、他就已經發現了。每次吵架、或大或小也總有他在。在我們都還沒有長大以前、他已經比我們想得更多更成熟，以為他就會這麼玩樂不羈的過下去，卻沒想到他會找到一個……
天使一樣的男孩。
——吶，紹綸，對你而言，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我們在一起十年了，從最開始我幼稚無比的彆扭、你也遲鈍得完全不懂，到現在我們學習配合彼此的腳步。我們的第一次做愛，我上的第一次通告，只要我轉身，你就在那裡，對我而言……
你是無可取代的，唯一。
……我不想失去你。
我承認，是我膽小，所以始終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我明明知道這對你很重要，但是、我真的……
看著窗外的天色，紀浩然起身回房去整理了一下，然後才甩著他的車鑰匙離開童宇熙家。他習慣性地戴著墨鏡開車，從童宇熙家離開之後，就漫無目的地在市區打轉。
直到意識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在許紹綸公司附近。
紀浩然忍不住苦笑。
比起賭氣或者鬧彆扭，我更討厭跟你什麼話都不能說……這麼說起來，每次吵架到最後，究竟都是誰先低頭的呢？紀浩然邊等紅燈邊想，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對於大大小小的吵架起因、自己大多已經很模糊，不但起因、就連誰對誰錯這件事情，都已經不太有記憶。
或者應該說，從來沒有刻意去分。
那應該代表我們每次吵架，都有把事情好好解決了……吧，紀浩然想，只有這個問題，每次提、每次吵，每次都……
不了了之。
雖然不常自己開車，也不代表紀浩然不會，他熟練地轉近許紹綸公司大樓旁的地下停車場，找到位置停好之後，才走了出來。許紹綸的公司其實是童宇熙家族企業所屬的廣告設計公司。
說是童宇熙家族企業，不過卻也是許紹綸進入公司工作之後才發現的。
學生時代的許紹綸雖然還不是很明顯，不過他對於設計相關其實滿有興趣、特別是平面設計，現在已經是他的強項。最近案子比較多，身為組長的許紹綸於是也時常加班到很晚，但即使如此。
只要紀浩然休假，也總能夠在家裡看見許紹綸的身影。刻意把休假排在一起，是許紹綸從來沒有說出口的溫柔、也是戀人間的甜蜜默契。
只是……
紀浩然站在許紹綸公司大門口，微微拉下墨鏡抬頭看著可能是許紹綸辦公室的樓層，你今天明明休假、卻還是寧可到公司來，你這次真的……
那麼生氣嗎？
許紹綸坐在位置上，桌上凌亂著的資料與雙螢幕上的幾張草稿，那是前兩天才接的新案子，團隊裡頭的負責同事很快的已經交了初稿，只等自己修改而已了。他打算認真看過業主的資料再來決定需要細修的項目，這應該可以很有餘裕的在時限內完成。
——煩躁。
本來打算今天可以在家裡跟小然把幾部串流平台上的影片看完，然後做點他想吃的一起吃，輕鬆愉快地休假的。
我永遠不懂，為什麼每次提到這件事、你就會如此抗拒……或者我該說，任性。明明跟你說過、不會有問題的，為什麼就是這件事情你怎麼都不肯相信？
我當然知道你彆扭逞強，但明明都在一起那麼久了，為什麼你還……
——我們一起，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你明明這麼告訴我。
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讓許紹綸回過神來，他抓起手機看螢幕，然後把電話接起來。
『哥，你怎麼不在家？今天不是休假？』
許浩鈞的聲音一如往常、非常有精神地傳來，雖然辦公室裡頭沒有人，許紹綸還是習慣性地微笑，「老闆突然要我來加班。」
跟那傢伙在一起久了，這種話也早就從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到現在可以像這樣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這應該稱得上是自己已經足夠社會化的表現了吧？
『加班？你平常做得還不夠多嗎？要那個該死的老闆自己滾來加班啊搞什麼！』
許紹綸笑了出來，都那麼大的人了、講話卻還是像小孩子一樣，許皓鈞自己也覺得自己實在很幼稚的笑出來，『媽要你回家吃飯，還有……』
許紹綸眨眨眼睛，聽見電話那頭許皓鈞像是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賭氣不甘願地對著電話大吼出來：『爸媽要你趕快帶女朋友一起回來啦、就這樣再見！』
許紹綸瞪著螢幕已經黑掉的手機，面無表情地隨意扔到一邊。
女朋友、嗎……
莫名煩悶、讓許紹綸忍不住站起來，在凌亂成一團的辦公室裡頭隨意走動。他走到窗邊、決定瞪著樓下的熙來攘往一整天算了。
視線才往下，許紹綸就僵硬住了。
雖然位在那麼高的樓層，底下的人影不過就是小黑點左右，許紹綸仍然能夠一眼就看出來，坐在公司大門口廣場前人行道旁的小花圃邊、正在向上看的那個人影是誰。
小然……
許紹綸胸口緊緊揪了起來，他轉身、抓著自己的外套往外跑，在電梯等了半天、許紹綸嘖了一聲，轉頭幾乎是撞開旁邊的安全門，直接就從樓梯往下衝。
紀浩然抬頭，看著數不清的玻璃窗，胸口苦澀的感覺讓他有點難受。因為已經坐在這裡好一段時間，雖然紀浩然有變裝，不過他還是敏銳地發現已經有人開始在旁邊竊竊私語、猜測這個好眼熟的人、是不是某個藝人明星之類的。
當許紹綸喘著氣衝出公司大樓門口時，那個小花圃旁邊已經沒有人了。
小然、……
許紹綸有點心慌地四處張望，明明是自己先轉頭拒絕再溝通，現在先後悔的也是自己。偏偏小然那麼倔強、要是存心躲著不讓自己找到、那就麻煩了……
所以每次吵架，他才總是會往shaun那裡去，因為他太清楚、只有shaun那裡、是可以讓自己想都不必想就能夠找到他的地方。
那並非逃避，只是在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躲藏的念頭……如此而已。
左右看了看，許紹綸堅定選擇了左邊向前追，追了兩個街口、許紹綸遠遠就看見自己好熟悉的那個背影正轉過街角。
許紹綸沒有喊他，只是加快腳步、直到距離近到伸手扯住紀浩然衣袖為止。
紀浩然有些訝異地轉頭，在兩人視線撞上的瞬間，許紹綸輕輕搖頭、紀浩然於是沒有開口說話。許紹綸輕輕握住紀浩然的手，察覺他並沒有抗拒的意思，這才轉身、牽著紀浩然往回走。
默默讓許紹綸拉著，跟他一路回到公司、直到進了他的辦公室，許紹綸都沒有放開紀浩然。許紹綸讓紀浩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兩人對望了好一段時間，是紀浩然先開口。
「……不是要加班？」
這句話非常明顯地讓許紹綸知道紀浩然還在生氣，他皺了皺眉，「我不想再跟你吵這個。」
紀浩然的臉色並沒有比較好，他點點頭站起來，「是喔，反正都是我無理取鬧，是我不聽你說……」
「小然……」紀浩然的賭氣、讓許紹綸忍不住一把扯住顯然又想往外走的紀浩然，同時思考辦公室監視器的鏡頭角度有沒有可能拍到他的臉。
手被扯住、逼得紀浩然轉頭瞪許紹綸：「放手。」
「為什麼偏偏就是這件事情你要那麼堅持？」許紹綸並沒有放，他只是再次把這個自己已經問過無數次的問題問出口，紀浩然咬牙，「我不要，絕對不要。」
許紹綸嘆息，「小然，你也見過他們的、為什麼你非要……」
「為什麼非要我去？」紀浩然果然還是忍不住脾氣，「許紹綸，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當然知道不是！」紀浩然刻意強調的那個詞，聽得許紹綸胸口燒灼，他猛地伸手扯、就把紀浩然扯進自己懷裡，他刻意轉身背對著辦公室監視器的鏡頭，讓兩人面對窗外。
他難得有些粗魯地抬起紀浩然的臉，紀浩然還想掙扎、卻已經被許紹綸帶著凌亂怒氣吻住，紀浩然皺起眉頭、手卻還是忍不住緊緊扯著許紹綸的衣領。
——見家人。
是啊，我當然有看過他們，當然見過。
你的家庭很幸福，許爸許媽人都那麼好、也都那麼開朗，許爸的笑話超冷、許媽做的菜超好吃的，簡直無可挑剔。
還有你弟，那個一直到現在都超黏你的皓皓，我偏偏就跟他最合不來。
為什麼你從以前到現在、就是會對這種事情遲鈍成這樣呢？你以為我們兩個談戀愛的事情、是誰都可以接受的嗎？
你真以為你家人會像shaun、像童爸那樣，對我們的交往一點意見都沒有的毫無反對？你沒有想過他們會怎麼想？
在他們知道了以後，你最愛的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你想過嗎？
——不，你沒有，你根本沒有。
親吻深濃……卻沉重。
直到紀浩然忍不住用力去推那副比自己厚實許多的胸口，許紹綸才願意離開那雙自己怎麼也吻不夠的嘴唇，即使如此，他仍然緊緊把紀浩然抱在懷裡。
「小然，我們不是都在一起嗎？沒有什麼好擔心、無論如何我都會跟你在一起啊。」
「說了我不要！」紀浩然抗拒，「放手，你不是說了不如不要在一起的嗎？」
許紹綸滿臉苦澀，之前的爭執，因為紀浩然一句「我絕對不會去見你的家人、到死也不會」，讓他忍不住把「如果你老是要這麼說，那我們不如不要在一起」脫口說了出來。
那已經不是第一次紀浩然說出類似的話了。
最傷人的，往往是最不經意的。
第一次，紀浩然說出那樣的話，是兩人才剛開始交往的時候。高二算是兩人的熱戀期，天天膩在一起之外、也無事不聊。對許紹綸而言，最重要的人除了紀浩然和童宇熙之外，就是家人了。
他講了很多很多，有關於自己家人的事，他知道紀浩然是單親家庭，只有媽媽，關係並非不好、只是彼此都有彼此的生活。剛在一起沒多久、就聽他說媽媽交了男朋友，幾乎不回家了。知道紀浩然跟母親很少見面，但那時候的自己、只是單純很想給。
如果小然沒有辦法感受到我所感覺的，那麼就由我來給他這樣的感覺。
年少的時候，總是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總認為自己做得對、是在為對方著想。但許紹綸卻沒能想到，這也是一種殘酷。
這樣溫暖的幸福，殘酷地提醒了紀浩然他一直以來、是如何孤獨、不安與不信任的活著。
直到長大了，懂事了，許紹綸才對當時幼稚無比的自己後悔不已，為什麼當初自己可以那麼輕易地、就把如此傷人的話說出口呢？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少隨便把我扯進去。
他還清楚記得，紀浩然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
當時的自己很難理解，為什麼他要用那樣的表情說出當時聽來如此傷人的話。兩人為了這件事情第一次大吵、或者說，冷戰了好久。
直到現在，許紹綸雖然已經明白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幼稚、他卻仍然無法理解紀浩然究竟為什麼如此抗拒。
紀浩然揮開許紹綸的手，「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講……」許紹綸猛地抱住正轉身的紀浩然，「小然、我不會讓你走的，不可能。」
在許紹綸胸口聽見他這麼說，簡直要讓紀浩然崩潰。
「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許紹綸緊緊抱著紀浩然，「小然，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麼、我父母絕對沒有問題的，他們不會因為……」
「不是這個問題啊，你怎麼完全講不聽？」
紀浩然轉頭、再次用力推開許紹綸，許紹綸踉蹌撞上自己的辦公桌邊，一疊文件被撞得滑下、散落一地。
「你那麼愛、那麼重視他們，他們每天都在期待你帶『女朋友』回去，結果你只打算帶男人、告訴他們你跟男人交往。你以為他們都沒有關係都無所謂，不會傷心也不會困擾？」
完全想不通為什麼許紹綸不懂、紀浩然近乎崩潰地朝他大吼：「就算他們真的接受好了，你想、他們要怎麼跟其他親戚、鄰居朋友閒聊？當那些人問許爸許媽你交往的對象、你以為他們都不會困擾？為什麼你連這些最簡單的事情都不懂？真的是白痴嗎？該死、……」
「小然……」直到紀浩然這樣失控的大吼，許紹綸才總算恍然大悟，這才是他堅持抗拒的理由，他輕輕往前、想拉紀浩然的手、卻被他粗暴揮開，「該死、為什麼是我要想這些？到底他媽的關我什麼事？該死、滾開……」
「小然、……」許紹綸並沒有因為被紀浩然揮開而放棄想碰觸他的念頭，他再接再勵地把死命掙扎推打自己的紀浩然用力抱進懷裡，同時也還在注意監視器的角度。
「小然，我愛你，我好愛你。」
即使從來都知道紀浩然的彆扭，但許紹綸是真的完全沒有想到、原來紀浩然一直以來堅持抵抗著自己的邀約，那一句聽來激烈的『死也不要』裡面，原來全部都是為自己、甚至為自己家人著想的心情，原來是這樣……
這讓許紹綸簡直愛意洶湧，他不顧紀浩然簡直發瘋似地撒野、硬是緊緊抱住他，「小然、我愛你，真的好愛，你好可愛……」
「閉嘴、該死的閉嘴！」簡直要被許紹綸氣瘋，被逼出這些對紀浩然而言簡直可恥丟臉到極致的心情、讓他實在很想先掐死這個男人再自己去死，但偏偏、自己又對許紹綸這些單純到極點的示愛從來沒有抵抗力。
在一陣激烈扭動掙扎之後，紀浩然總算沒有力氣，漸漸安靜了下來。
動作才停，許紹綸已經忍不住捧著那張氣得泛紅的美麗容顏親吻下去，紀浩然還想拒絕、不過許紹綸沒有再給他機會。
彷彿睽違了許久的親吻，其實也不過就是半天多一些而已。
「唔嗯……」紀浩然瞇起雙眼，很快沈溺在自己無比眷戀的親密深吻裡，許紹綸纏著紀浩然的腰沒放。
誰也不想放開誰。
一路吻得許紹綸再次撞上自己辦公桌，紀浩然用力把人壓坐上桌沿。嘴唇稍離、兩人都喘息不停。紀浩然額頭靠著許紹綸、視線瞪著他那雙被自己吻得有點濕潤的嘴唇，「你、真的很可惡……」
「我真的好愛你。」許紹綸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戀人那雙誘人紅唇回答，那究竟誰能抵抗得了？
再次向前親吻住。
幾乎是饑渴而凌亂的擁抱，在兩人總算驚覺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許紹綸有點艱難地先喊了停，這讓紀浩然相當不滿。
「該死、不准停……」紀浩然貼在許紹綸胸口、喘息著已經扯亂他的衣領，除了墨鏡帽子還勉強掛在臉上、自己也已經衣衫不整，那模樣誘人得讓許紹綸又吻他才說話，「我們回家繼續。」
「我不想等。」紀浩然邊說、邊整個人往下滑，在他跪在地上、伸手要拉開許紹綸褲子拉鍊時，許紹綸又阻止他，「小然，不要在這裡，有監視器、還有人會來，我們回家？」
紀浩然忍不住氣惱地抬頭瞪他，明知道他說得對，但現在不先來一次、實在是……
他忿忿地站了起來，許紹綸帶著好溫柔的微笑拉著他，替紀浩然把眼鏡推好、帽子戴好，衣服也整理好。
這樣監視器只會拍到自己和一個陌生人，至於是怎麼樣的人，總之要是真被問起來、再隨意編派個理由就好了。
「你有開車來對吧，鑰匙給我？」
許紹綸邊拉著紀浩然、拿著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用到的公事包往外走邊說，紀浩然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許紹綸的背影、彷彿自己從來不曾這樣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