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多久沒像這樣、沒命似地狂奔了？
每一口吸進肺裡的冰冷空氣都刀割似地劃開咽喉氣管、凍結了所有細胞，控制不了顫抖、中年肥胖導致雙腿根本無法承受過重的身體和速度，在好不容易轉過彎之後，所有希望都在瞬間，被黑暗湮滅。
深夜，無人的巷內。
即使已雙膝跪地、無力再站起身，他仍然竭盡所能地趴在地上，肥大的啤酒肚阻礙了他的動作、卻無法動搖一心一意求生的本能。他不斷磕著頭，前額撞擊凹凸不平的地面已經擦出血跡。
「求、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不、……」
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已經哭得眼淚鼻涕滿臉、狼狽凌亂的模樣，只是面向巷口、不斷重複著求饒。
路燈下，那個幾乎重疊消失在白色光線裡的身影，拖長的影子向後、近乎無限延伸出光影範圍外。
白色風衣在凜冽寒風裡翻飛，漆黑的半長髮在腦後紮成整齊馬尾、也同樣隨風飄搖，自然下垂、帶著黑色皮手套的左手裡，文風不動地握著槍。
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息、竟比隆冬更嚴寒死寂。
「三秒。」
即使極輕極低的說話聲幾乎被寒風吹散，他卻聽得一清二楚，他簡直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拔腿向前狂奔，有機會、有機會，只要再遠一點、再遠……
「二，一……」
彷彿忍俊不禁地一聲嗤笑。
纖細的手臂緩緩放了下來，白色硝煙隨風捲起、霧色繚繞在漆黑的夜裡，男人肥胖的身軀在遠處頹然倒地。
——嗯，這距離夠遠……
非常好。
——未來城，良善從未曾到來之地。
那些上城裡所謂菁英份子想出來的『好點子』。
既然主流民意高舉著犯罪者也有人權的大義旗幟，反對政府試圖在日益升高的犯罪率裡殺雞儆猴、執行死刑以敬效尤，導致監獄裡人滿為患的同時，又有為數眾多的聲音抗議自己辛苦工作、奉公守法的納稅錢卻被拿來養著那些根本該死的人渣。
既然如此，就把那些燙手山芋當作垃圾丟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如果還能利用這些雜碎創造出一些經濟效益回饋社會、倒也不失為一種資源回收再利用的環保概念，這樣就能皆大歡喜了……
——對吧？
於是，主城被一分為三。
上城，是政治經濟中心、上流階級的群聚社交地點，也是所謂高知識份子、或者應該說是菁英份子的集中地。下城，則是一般老百姓生活的所在地，兩邊當然是互相交流往來，好維持整個主城的生活機能。
未來城外，則有著最嚴密的武裝警戒設備。
只要是被判需要入監服刑的犯罪者，一律會進入未來城。在裡頭，犯罪者可以自由而無拘束的生活。沒有政府執法機關，隨便要在這裡怎麼過日子都無所謂，唯一的秩序準則，就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
上下城的人民可以自由進出未來城，不過自然、政府不會保障人身安全。想離開未來城，除非出示上城、下城專屬或者特殊核准的身份證件，否則擅自靠近未來城牆3公里範圍者，主城派駐的武裝部隊即可一律無條件格殺。
但即使禁止未來城擁有武器，根本不怕死的犯罪者們、走私方式與管道當然也是五花八門、完全視禁令於無物。
在這個集一切混亂、黑暗、罪惡，慾望與墮落、堪稱犯罪者天堂的城市，由兩股勢力一分為二，青龍堂盤據東北地區，黑木堂則坐擁西南部分。
無論哪一邊、目標都只有一個，就是完全擁有未來城。
在經過多年爭奪廝殺角力之後，兩方唯一有共識的、就是以「夜璇」這個區域作為緩衝的中立地帶。在這裡可以談判、不能動手；可以買賣、但毒品或者人口除外。如果打破這個默契，那麼人人皆可討伐。
兩年多前完工啟用，座落在夜璇中心，是夜璇、也是整個未來城的地標與象徵，高達96樓的建案——巴別——建築師團隊給它的名字，就是這樣赤裸而毫不掩飾地、述說了此地人們的墮落與沈淪，驕傲、狂妄與自大。
於是，未來城就在這樣的混亂與牽制、瘋狂與慾望中，成為了既邪惡又虛幻的存在……
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門砰地一聲被打開。
「向宇揚、你還可以坐在那裡喝咖啡發呆？」
端著剛煮好的熱咖啡，才坐下正準備喝第一口的向宇揚有點無辜，他眨眨眼抬頭，「我才剛要喝第一口，令晞。」
談令晞帶著顯而易見、幾乎蓋過那張精緻臉龐的殺氣大步上前、雙手重重拍在身前的長桌上，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著還端著馬克杯的向宇揚，「馮振鴻死了。」
向宇揚眨眨眼，決定無論如何都還是先喝一口咖啡再說。
「向宇揚，你最好給我認真點！」
談令晞發現自己真是對這傢伙一點耐心都沒有，搞屁啊到底，刻意不讓人知道自己是青龍堂主就算了，還整天在外面無所事事，表現得一副自己其實就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混混一樣。
明明才不過兩年前，老堂主召集了四季幹部，在病床上慎重地把整個堂親自交托給所有人、又欽點了他接任堂主，大家也都毫無異議的一致同意了。
沒想到向宇揚第一個命令，就是對在場所有幹部封口、不准他們洩漏自己的身份和長相，還要大家就叫他于易。
于易、我他媽還失憶咧，談令晞簡直吐血，只差沒拿刀捅死向宇揚。現在想來，雖然不能當場發作，至少也應該事後、在那張同為男性都覺得帥氣的臉上揍出幾個瘀青才能勉強洩憤。
就算是于易這個名字也足夠招搖了好嗎？怎麼，向堂主難不成擔心沒人知道你就是那個蓋巴別的、鼎鼎大名的中心建築家于易？
放心啦，令晞，這名字又沒有寫在巴別門口，反正你不說我不說、除非特別去查，否則不會有人知道，真的。
四季幹部們倒是樂於遵守向宇揚這個莫名其妙的命令。身為幹部中唯一已婚女性的冬組蘇懷冰就笑著表示，這樣宇揚就可以隱姓埋名從組裡基層開始瞭解啊，算是微服出巡也不錯。
年紀相仿、本來也就對向宇揚忠心耿耿的春組宋廷豪和夏組傅柏慎，對於向宇揚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已經見怪不怪，反正執行就對了。而年紀稍長、相較其他幹部相當隨和的秋組戴于佐，也只是笑著同意這個異想天開的命令。
直到處理完老堂主的後事，向宇揚才認真地對談令晞解釋自己這個決定的理由。
令晞，你想，且不論我年紀才22歲，我來自上城的身份又擔任堂主這件事要是傳出去、青龍堂會被留下怎麼樣的話柄？
就算大家都遵守命令不說，你以為黑木那邊不會徹查我的底細？到時候不但給足了他們煽動人心的理由，還有他們家那位……
——易梓言。
談令晞輕輕接話。
向宇揚冷靜又認真地點頭，令晞，雖然現在整個未來城裡、知道他長相又還活著的外人只有你，但這也不能保證黑木忍萬一派他來找我、你一定……
我會，向宇揚。
談令晞還記得自己是帶著多大的怒火瞪著向宇揚這麼說，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對你下手、也會親手殺了他、絕對。
「糟糕，我們家令晞當機了。」向宇揚一口咖啡之後，就看著眼前的談令晞莫名其妙發起呆來。很少看見做事俐落又聰明伶俐的談令晞出現這種模樣，這讓向宇揚忍不住想伸手去戳他臉頰，「我要跟辰辰說……」
在指尖碰觸到之前，談令晞猛地一把抓住向宇揚試圖作亂的手、再重重往桌上拍，痛得向宇揚差點把咖啡都灑出來。
「你膽敢跟莫曉辰那個變態說任何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談令晞森冷的目光惡狠狠地像是要把向宇揚瞪穿，向宇揚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微微向後仰、試圖拉開與當真想動手的自家執秘之間過近的距離。
「承蒙抬愛，談執秘……」
出現第三個人的聲音時，談令晞也忍不住訝異地轉頭。從青龍堂主辦公室旁的小茶水間裡、手中也拿著一杯熱咖啡，正在攪拌的莫曉辰面無表情地走出來，「變態這稱號，果然還是稍嫌過譽了。」
「幹、你怎麼沒告訴我這死變態也在？」談令晞只差沒揚手把向宇揚手裡的咖啡往他臉上潑，身高只少了向宇揚一點的莫曉辰，面無表情地在黑色亮皮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的確會到Sweet Midnight挑選今晚的目標，談執秘果然絕頂聰明，佩服。」
「媽的、死變態，有話快說、沒事就滾遠點，這裡的空氣都被你污染了！」
談令晞氣得像隻炸毛的貓似的，莫曉辰優雅緩慢地喝了一口自己手裡的加糖拿鐵，「承蒙談執秘賞識，想必聰明過人如你、絕對明白這模樣對在下而言有多誘人吧？」
「你、……」
「那個，馮振鴻的事。」向宇揚忍著笑開口打斷了談令晞的怒吼，「我剛才聽辰辰說完，你就進來了。」
談令晞只覺得自己簡直被當白痴，他直起身、轉頭走開的同時也忍不住按著額頭，「算了，你們一個個都沒在認真，我到底幹嘛那麼……」
「令晞……」向宇揚連忙站起來、追在談令晞身後搭他肩膀阻止人離開，「我只是還來不及告訴你，我發誓絕對沒有要開玩笑或者不認真的意思。」
「身為顧問律師，我可以作證。」莫曉辰顯然不打算停止繼續氣炸談令晞的言行，向宇揚連忙制止他，「好了辰辰，你的虐待狂拜託留到Sweet Midnight再用，不要動我家令晞。」
「手拿開，隨便你們要幹嘛……」談令晞頭也不回地揮開向宇揚的手，向宇揚鍥而不捨地又抓他肩膀，「令晞，對不起啦，不要生氣？……我等等請你吃冰？」
聽見吃冰，談令晞果然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他側頭瞪著向宇揚，「……夜璇新開的那一家？」
「你想吃哪一家都可以，總之我買單。」向宇揚大器地表示，談令晞當真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然後才朝著向宇揚伸出手指頭，「……我要三球，最多最貴的。」
「……幼稚。」
「辰辰！」
一番喧鬧之後，談令晞才好不容易被向宇揚勸得隔著昂貴茶几、在莫曉辰對面各據一方坐了下來。怕兩人說沒兩句話又擦槍走火，向宇揚雙手抱胸靠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離兩人最近的距離，這才總算講回正事。
「他怎麼死的，令晞？」188公分的身高讓向宇揚這姿勢看來分外有種壓迫感，談令晞靠著沙發椅背，「還不就是易梓言，一槍斃命。」
「自相殘殺，黑木堂主也真是嫌事情太少。」莫曉辰把手裡喝了幾口的咖啡放在桌上，「問題在出事地點。」
「人死在夜璇，擺明了就是要栽贓嫁禍給我們。」談令晞憤恨地說，他戳戳自己後腦杓，「那手法看就知道是那傢伙。」
「令晞，知道他手法還活著的也只有你。」向宇揚提醒他，這才又轉頭問莫曉辰，「馮振鴻死了，黑木堂風組現在誰主持？」
「據說是孟子穎。」
聽見這個名字，向宇揚忍不住挑眉，「花組組長？」
「你不覺得這整件事情很詭異嗎？」談令晞隨意把雙腿盤在沙發上說，「黑木忍幹嘛無緣無故要拆掉自家風花雪月四方平衡，這對黑木堂有什麼好處？」
「我倒是很好奇月組那個程浩遠會有什麼反應，雪組的盛旭平應該只會想隔岸觀火、要是有當漁翁的機會就不放過而已。」向宇揚笑著說，莫曉辰點頭，「程組長的心腹偶爾會到弊店消費，我讓可欣探探口風。」
「媽的、又是一個變態。」談令晞果然還是忍不住，搶在莫曉辰拉椅子對號入座之前，向宇揚連忙開口：「那麼我們還是先專心處理自己家的問題，令晞、麻煩你了。」
晚間七點整，隸屬青龍堂的所有成員，都在各自的行動裝置上收到了每日例行的、青龍堂主向宇揚內部影像訊息。
青龍堂主辦公桌後，永遠背對鏡頭的椅背、還是會露出向宇揚頭頂的黑色短髮，左右兩邊面對鏡頭站著的青龍堂主直屬執行秘書談令晞、與青龍堂顧問律師莫曉辰象徵著認證向宇揚的堂主身份。
那略微壓低的沉穩嗓音，打從向宇揚接任青龍堂主那天起，就從來沒有變過。
他哼了一聲，隨手把自己的手機扔在桌上。
——連面都不敢露、只敢躲在螢幕後頭裝神弄鬼的傢伙，憑什麼成為堂主？自以為站在道德制高點，什麼不准買賣毒品、不准買賣人口，那根本都是屁，那傢伙到底以為這裡是哪裡？
這裡可是未來城啊，什麼不准、憑什麼不准，到底裝什麼清高？
不爽、超不爽，這種做作無比又膽小如鼠、不敢用真面目示人的傢伙根本配不上陸老堂主的青龍堂，就算堂主大位不會是我的、我也不准這個裝神弄鬼的向宇揚繼續待在那個位置上！
他再次抓起手機，戳了幾次螢幕之後才湊近耳邊。
「阿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