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送尹曉夏回日光之前，童宇熙帶著他去買手機。尹曉夏從來不需要用到這種東西、也沒有得到過相關資訊，他只是乖順地挑選了自己還勉強能接受的銀色。
童宇熙對於自己熱愛可愛女孩兒的生活態度從來不避諱，只要看得順眼、那麼他身邊的女孩子也從來沒有間斷過。但他無法容許有外人進入自己的私生活領域，也因此所有他遇過的女孩，沒有任何人能拿到他的聯絡方式。
尹曉夏不是女孩，童宇熙很清楚，他的所有一切……至少是目前所看見的部分，對童宇熙而言的吸引力，就已經遠遠超過性別、或者可不可愛這種最基本的二分法之外了。
童宇熙花了好一段時間，教尹曉夏使用手機的方式，在尹曉夏的手機裡頭，除了自己的所有聯絡方式之外，童宇熙也輸入了許紹綸的以防萬一。
隨著和尹曉夏分開的時刻越近，心中那種不捨也就越濃厚，在深深覺得自己實在幼稚可笑得詭異的同時，童宇熙也正過了往日光路上的最後一個彎。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觸正乖巧坐在自己身邊、始終安靜沒有說話的尹曉夏。
尹曉夏眨眨眼睛，看著把自己左手握進掌心裡的、童宇熙的右手。這兩天尹曉夏雖然退了燒，不過感冒的症狀還沒有完全解除，童宇熙邊專心開車、邊和尹曉夏說話。
「曉夏，接下來我的工作會很忙碌，沒有辦法天天來找你。如果你想我……想聽我的聲音，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也會打給你，好嗎？」
「嗯。」
似乎也感受到要和童宇熙分開的時刻，尹曉夏輕輕回握童宇熙的手，童宇熙笑了起來，「記得，不要等那麼晚聽節目，你要睡覺之前打給我？」
「嗯。」
車子轉進日光的門前車道，童宇熙停好了車、才很快跑去幫尹曉夏開門下車。熟悉的環境讓尹曉夏非常放鬆，他很快跳下車、然後快步走進日光大廳，童宇熙跟在他身後。
才進大廳，尹曉夏就接受了幾乎是熱烈無比的歡迎、就連童宇熙都嚇到。爺爺奶奶們想念擔心了尹曉夏兩天，知道他大概這時間會到，許多人刻意等在那裡。看見尹曉夏平安出現，都難以克制情緒，對著尹曉夏捏手摸頭又殷切關心，讓尹曉夏一時之間只能呆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
尹承光在童宇熙車子轉進日光院區，就已經收到通知，他也很快從日光最高樓、也就是他和妻子的私人住宅下來。到大廳的時候，正巧看見被包圍在爺爺奶奶人群中心、不知所措的尹曉夏，還有站在他身後那位高挑俊秀的男人。
「曉曉。」
尹承光喊尹曉夏的小名，尹曉夏像是驚醒似地抬頭，目光準確地找到父親，然後很快跑到尹承光身邊。雖然沒有什麼重逢的擁抱，但尹曉夏仍然伸手去拉扯尹承光的衣服，明顯地親暱。
「尹院長晚安，抱歉添麻煩了，我是童宇熙。」童宇熙很快過去打招呼，尹承光朝他微笑點頭，而後才看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愛子，「曉曉，你怎麼可以自己跑出去？」
不必太明顯的嚴厲，雖然尹曉夏對旁人的情緒並不敏感、但他知道父親這個語調代表的就是生氣和擔憂。尹曉夏低下頭，說話本來就不是很大聲、現在更輕了。
「……沒、太陽……」
童宇熙在後頭靜靜看著這對父子的互動，沒有插嘴。尹承光的聲音壓低了點，「沒有太陽你就往外跑，外面下大雨，你這樣什麼都沒有說就跑出去不但危險、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被罵的尹曉夏頭低著，輕輕點了點，「……對不起。」
「院長，曉夏因為淋雨，到我那裡的時候有點發燒。」童宇熙看準了時機插話，「是不是讓他早點休息？」
聽見尹曉夏發燒，尹承光連忙探了探他的額溫，在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轉身對照顧尹曉夏的護理人員吩咐幾句，最後回過頭來、摸摸尹曉夏的頭髮，「你先回房裡去吧，我和童先生說幾句話。」
尹曉夏眨眨眼，他轉身、雖然沒有看著童宇熙，卻毫不猶豫地去拉起童宇熙的手。不但尹承光、童宇熙自己都有點訝異。尹曉夏從來沒有像這樣、主動去接觸別人，現在這狀況是……尹承光忍不住開始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來。
尹曉夏拉著童宇熙到日光六樓，尹承光要護理人員跟著自己，一行人只是靜靜地跟在後頭。走廊底端就是尹曉夏的房間，尹曉夏像是相當開心回家、他很快推開6014號房門。
刺眼的白光、讓童宇熙忍不住瞇起眼睛。
這房間並不狹窄，但放眼望去是一片突兀的全白，加上燈光更讓整個房間感覺刺眼。童宇熙站在房門口，看著尹曉夏顯然很開心地坐在自己床上、和他的小熊玩偶親熱地抱在一起。
突然感覺心中有種異樣情緒猛地抽緊，讓童宇熙一時之間感覺自己有些呼吸困難。他走到床邊彎腰，完全沒有想到身後還有別人的，就輕輕抱住了懷裡還抓著白色小熊的尹曉夏。
尹曉夏靜靜地讓童宇熙抱著。
這個溫度，這個力道，這個氣味，他知道。
「下次我來找你，可以嗎？」
尹曉夏在童宇熙懷裡眨眼，童宇熙以為自己會得到尹曉夏點頭說嗯的回應，沒想到並不是。
「下次、……什麼時候？」懷裡抱著自己想念了兩天的小熊，童宇熙的胸口貼在背上。不想要這個人放手的感覺陌生無比、卻又突如其來地撞進胸口腦海，這讓尹曉夏直接就問出口。
童宇熙被問得愣了一下，他腦中飛快地掠過明天起至少兩週天天滿檔的工作行程，他忍不住苦笑，「這兩個星期恐怕都不行，要處理的事情太多……」
「什麼事情？」尹曉夏並不明白像這樣的追問其實有些逼人，他只是單純想知道明確的答案。
「我要工作，曉夏，很多工作。」童宇熙不知道是不是該一一向尹曉夏報備，而尹曉夏對於童宇熙的回答顯然相當不滿，他有點氣憤地在童宇熙懷裡掙扎，「不要，我不要。」
「曉夏。」童宇熙有些心疼，同時對於自己竟然如此有耐心感到訝異。自己過往太常碰到諸如此類的狀況，但自己根本不會認真理會，會吵鬧、那麼換下一個就是了。
只是現在……
童宇熙在床邊蹲了下來，他讓尹曉夏轉身坐在床邊，自己則仰頭看著他。尹曉夏本來就沒有與人視線相對的習慣，現在因為賭氣、整張小臉更是故意偏到一邊。童宇熙笑著伸手把尹曉夏的臉捧正，在這樣的燈光下，尹曉夏的膚色更是白晰。
「我會打電話給你，剛才有教過你，你記得嗎，視訊？」
尹曉夏的視線落在童宇熙鼻尖，他輕輕點頭。
「我每天都會打給你，你也可以每天打給我……隨時打給我，這樣可以嗎？」
童宇熙溫言軟語、極有耐心的安撫，尹曉夏這才想起童宇熙剛才帶著自己去買的電話。他很快從床上抓過同樣是童宇熙幫自己買的、白色的隨身包包，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
新電話，還有長笛箱子。
童宇熙看著尹曉夏按照店員教的，開始讓電話充電之後，才把長笛箱子打開、很快把裡頭長笛組好，放在自己空了許久的白色長笛架子上，至於箱子因為是黑色，尹曉夏不想碰，但是沒關係，這個很快就會被收起來。
再怎麼捨不得，都還是必須說再見。
童宇熙溫柔地微笑，他朝忙了一陣子的尹曉夏走過去，把人拉到自己胸前，相當捨不得地低頭、輕輕吻了一下尹曉夏的前額，「你的感冒還沒有好，所以要早一點睡覺，不可以再隨便跑出去喔。」
尹曉夏點點頭，童宇熙嘴唇雖然已經離開、但觸感莫名鮮明地還殘留在臉上，這讓尹曉夏忍不住伸手去摸，童宇熙低笑著又抱了他一下，「我要走了。」
尹曉夏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情緒。
聽見童宇熙說要走，他幾乎是立刻反應地緊緊抓抱住童宇熙背後的衣服、彷彿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似地拼命搖頭。
心跳得好快，這種感覺尹曉夏從來沒有體驗過，他不明白這種心情是什麼，只知道不可以放手，因為放開shaun就會走……
就會不見了。
這讓童宇熙心疼不已卻又捨不得拉開他，他伸手又抱住尹曉夏，頭一次對於先說出再見的自己感到無比罪惡，「曉夏，我……」
尹曉夏還在搖頭，「不要，我不要……」
尹承光和負責照顧尹曉夏的幾位護理人員都站在門口，靜靜看著這兩人、特別是尹曉夏的反應，心裡五味雜陳。
一向都不需要、也不在意別人，眼裡心裡都只有自己的尹曉夏，怎麼突然之間、有了看來是讓他無法放手的、似乎很重要的對象。
這當然能說是尹曉夏本身的重大突破，畢竟這樣的孩子最無法有明顯進步的、就是與人溝通和相處。尹曉夏在其中算是稍微嚴重一些的類型，無論醫生或父母如何耐心誘導，成效都並不顯著，直到如今。
尹曉夏竟然會因為一個相處不過兩天的對象要離開、不願意成這樣？
……這究竟對他而言好，或者不好？
裡頭的童宇熙已經乾脆把尹曉夏哄著躺上床，然後坐在他身邊，由後頭雖然看不清楚童宇熙的動作，但無論是什麼，童宇熙都是輕柔的、彷彿深怕嚇跑弄痛尹曉夏的。
童宇熙溫柔地輕碰尹曉夏的臉頰，尹曉夏相當不安、深怕童宇熙會逃走似地扯著童宇熙的袖口不肯放。
接著，傳出童宇熙低沉輕柔的歌聲。
親眼看到這種情景，尹承光自然不會單純到認為這只是童宇熙表達友好的方式，那麼有耐心的舉動和行為，隨便想也知道是為什麼。他無法想像的，是只不過短短兩天的相處，怎麼事情會如此快速地進展至此。
望著還在唱歌哄尹曉夏睡覺的童宇熙，尹承光心緒紛亂。不是沒有想過，或者該說自己創立日光的最主要理由，就是總有一天……
總會有這麼一天，自己再也無法照顧尹曉夏，而尹曉夏能夠自立、當然會是最完美的狀況，而要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行……
像這樣，只讓他關在這裡，又有誰會願意陪在他身邊？
尹曉夏好不容易在童宇熙的誘哄下睡著，童宇熙想站起來、卻沒想到尹曉夏的手還緊緊扯著自己的襯衫袖口沒有放。
不想因為這樣吵醒他，童宇熙於是很乾脆地把身上的白襯衫順勢脫了下來，蓋在尹曉夏的被子外頭。雖然入秋時節山上已經有寒意，不過在室內就算短袖，也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他轉身，看著還站在那裡的尹承光，只是靜靜走出房間。
沒有再回頭。
夜，漸漸深了。
童宇熙從日光回到住處時，已經過了午夜。才不見尹曉夏幾小時，腦子裡頭就已經全都是他，童宇熙也只能苦笑，自己這樣實在太嚴重了。
——如果對曉曉只是好奇，那麼身為他的監護人，我不會讓你再跟他有聯絡。
那是尹承光領著自己到辦公室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只是因為好奇……？
童宇熙無法否認，自己的確是因為那個晚上聽見的笛聲，也的確是因為好奇尹曉夏的音樂天分，所以打從開始就如此念念不忘的牽掛著這個少年。
他從沒想過會再遇見尹曉夏。而直到真讓自己撿到他，直到自己真能夠像這樣如此毫無距離的相處……
童宇熙才能比較確切地說，好奇不過是契機。
他知道尹曉夏並不是個普通的少年而已。
從尹承光的解釋中，童宇熙才大致明白了尹曉夏的自閉症，也知道尹曉夏目前的狀況稱不上完全治癒，還有些狀況殘留。
所以他會如此討厭陽光到歇斯底里的地步，所以他堅持白色，所以他會執著找回他的長笛，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從來不看著自己。
童宇熙這才總算明白過來。
那麼，這樣的孩子，懂得愛人嗎？他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喜歡嗎？
童宇熙唯一一個疑問，讓尹承光笑了。
——你喜歡曉曉？
童宇熙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是你天生的性取向？
童宇熙聳肩，似乎不是，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尹承光的臉突然冷酷嚴肅了起來。
——對你來說也許沒關係，對曉曉而言確有相當、相當大的關係。你明白這中間會牽涉到多少問題，更別提你身為公眾人物、狀況會更複雜。
就算你已經習慣面對媒體、習慣應對那些對你而言根本毫不相關人們的指指點點，但我想、單單就這兩天的相處，應該已經足夠讓你很清楚……
曉曉不行，他不行。
「該死、我當然知道……」
童宇熙有點頹喪地任憑自己倒進床裡。這張床下午的時候還有尹曉夏彷彿小貓咪似地蜷在這裡睡得香甜，而今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空虛。
需要多久時間、需要怎麼樣的速度，才能夠斬釘截鐵地、確認這種心情的真實性？而當明白了所懷抱的心意、同時卻又清楚這可能必須讓你承擔的所有風險和傷害，我又該怎麼做才好，該如何選擇……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