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兩人之間的關係，完全沒有改變。
戚仲翔在對沈亦星說話的時候，仍舊是那副不可一世、霸道的命令嘴臉，而沈亦星也仍舊默默地、一聲不吭地順從他。
戚仲翔睡眠的時間越來越晚、也越來越短，沈亦星在廚房發現的空酒瓶也越來越多。戚仲翔沒有再親吻過沈亦星，可是凝視著沈亦星的時間卻更多了。
有種完全被看穿的感覺。
兩個月前的那天傍晚，自己還是說出口了，就在他面前，總算把壓抑了十年的心情，親口對他說了出來。
到現在，都已經是第十一年了。
明明是自己一直壓抑著的心情，也明明是如此確實折磨著自己的情緒，在對他說出口的那瞬間，沈亦星卻也同時清晰地看見了戚仲翔的神情。
老實說，沈亦星真的不認為這句話、或者該說自己所懷抱的這種心情，會對戚仲翔造成任何影響。但如果真是這樣，又為什麼那時候他的表情、會是如此的——
沈亦星發現，待在戚仲翔身邊，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了。
這天，中午剛過，戚仲翔已經坐在辦公桌前，臉色凝重地看著季曉陽放在自己眼前的資料。
那是一大疊被放大印出來的紙本照片。
裡頭是去年底、自己和沈家兄妹出門那天的情景。
戚仲翔知道，那天自己是幾乎完全沒有警覺心的，畢竟那時自己全副心神都只放在沈亦星身上。如果只是普通的狗仔跟拍，那倒是沒有什麼、壓下來就是了。
只是這些相片裡，有三分之二以上，全是拍沈亦星的特寫。
這簡直讓戚仲翔火冒三丈。
戚仲翔暫停模特兒工作半年的這件事情，不但引起了外界相當大的臆測，皇羽遙二話不說接下那些工作、也讓好事的媒體更想知道狀況。
住家附近雖然全天候都有狗仔隊輪班監視，不過對象是那個鳳翔組組長，當然也沒有人敢做出太誇張的行為舉動。
這次的照片會是那些膽大包天的狗仔所為嗎？
除此之外，同樣是在這兩個月，無論在鳳翔組本部、或者在戚仲翔住家附近，都有通報發現不明疑似爆裂物。在經過鳳翔組內私下處理之後，殘骸中都有疑似照片的碎片痕跡。
老實說，這種事情鳳翔組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自從戚仲翔當家作主之後，因為他毫不留情的行事風格而懷恨在心的，也不是只有那些被對付的外人而已，這類事件發生次數已經多得讓人懶得去計算了。
只是當然，無論發生幾次，戚仲翔都還是要親自看過、確定主謀懲處之後才會歸檔做結。
而這次，雖然絕大部份都已經因為引爆而被燒得焦黑，根本無法辨認，但在某一次、戚仲翔卻敏銳地從碎片中認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他每天都在看的、沈亦星臉上的那副黑框眼鏡。雖然只是小小的一角，但戚仲翔絕對不會記錯。
戚仲翔無法不把這兩件事情想在一起。
為什麼是沈亦星？為什麼要用他來做目標？充其量，沈亦星也不過就是自己身邊毫不起眼的助理，根本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
他最大的麻煩，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戚仲翔煩躁地想，洩憤似地把所有東西通通丟在桌上。
「把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全都查出來，我都要看到。」
「是。」
「不准讓他單獨出門，至少要一隊人跟著。」
「是。」
早在跨年前，戚仲翔就已經發現沈亦星開始會對自己陽奉陰違。在自己准許他離開房間那一個月，沈亦星還安分地待在家，之後，他開始會趁著自己忙工作時偷偷跑出門。
戚仲翔不是沒有為此暴怒過。
可沈亦星只是順從地接受戚仲翔的怒火，然後下一次又跑出去。戚仲翔也不是笨蛋，他要人跟著沈亦星，看這傢伙不惜三番兩次違抗自己也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沈亦星去的，是沈亦妍的學校。
當戚仲翔聽到這個消息，整個胸口被揪得死緊。
歉意，罪惡感，對沈亦星滿腔情意，都幾乎壓得戚仲翔喘不過氣來。明明已經心力交瘁、戚仲翔卻怎麼也無法入睡。他只能選擇外力，日復一日的灌醉自己、來給自己非得入睡的理由，就算他發現這也已經越來越沒有效果。
而無論他如何去壓抑下自己對沈亦星的感情與慾望，他就是無法忍受沈亦星離開自己的視線，一秒鐘都不可以。
矛盾的是，每當戚仲翔控制不了自己凝視著沈亦星，腦中就會浮現那天傍晚，沈亦星直直望著自己，清晰地說出那句話。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是啊，恨，當然是恨，十年了。他恨了我整整十年，而我呢？我遺忘了整整十年，卻在和這個男人重逢之後，如此、如此的……
對他無可自拔。
原來就是這種無法壓抑的、總是滿漲在胸口，讓胸口酸澀疼痛的感受。當沈亦星就在自己眼前，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戚仲翔的腦中，也毫無時差地浮現這句話。
我愛你。
我愛你。
——原來，是愛。
直到當面、親耳聽見他說恨我，我才明白自己原來是愛他的。
多可笑，多愚蠢……多遲來的領悟。
成昂琉來過幾次，跟著谷玥風來檢查沈亦星的同時，也想關心戚仲翔。看見戚仲翔的模樣，就連成昂琉都忍不住皺眉。
怎麼把自己折磨成這樣？你不說，好嗎？成昂琉問戚仲翔，戚仲翔聽了只是笑……
大笑。
說什麼？說有什麼用、能改變什麼嗎？
他親口說了，他恨我。
……這是我親手造成的，都是我。
成昂琉也只能無言。
感情從來都只是、也只能是兩人之間的事，旁人再怎麼著急、能不能有所改變，也終究取決於當事者兩人的心，如此而已。仲翔，我知道再說什麼也都沒有用，只是……成昂琉離開之前，轉身對戚仲翔說。
愛與恨，絕對不是永遠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你確定你就要站在這裡，看著他離你越來越遠？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戚仲翔的書房裡，冬天午後陽光透過窗戶灑落進房間，明明是溫暖晴朗的好天氣，卻彷彿投射出主人心情般的光影朦朧。
敲門聲。
「進來。」
進來的人是沈亦星，他靜默迅速地走進書房，然後將手裡抱著的一疊資料放在戚仲翔桌上。
「少爺，這是這兩天整理好的報表。」
「誰要你做的？」戚仲翔揚眉，沈亦星很快回答，「沒有人要我做，是我硬要做的。」
「你、……」
「現在外面陽光充足，不過室內這個光線還是太暗，這樣對眼睛不好。」沈亦星淡淡地表示，同時快手快腳地上前，開始把戚仲翔書房裡能夠拉開的窗簾通通都先拉開。
看見沈亦星靠近窗邊、戚仲翔心裡一驚。
沈亦星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衝過來的戚仲翔整個人從後頭猛力抱起，一把就將他抓到離窗戶最遠、最靠近門邊的沙發上。
「唔啊、……」沈亦星只來得及低呼一聲，就被戚仲翔高大的身影整個擋在眼前，戚仲翔低聲威嚇：「不准靠近窗戶邊。」
「我只是想讓光線更……」
「我來。」
戚仲翔邊說，邊大步走向沈亦星剛才拉開的幾個窗簾，伸手又通通拉了起來，沈亦星皺眉。
「你說要開的。」
「我不待在這裡了。」
戚仲翔淡淡地說，然後才拉著沈亦星走了出去。沈亦星簡直莫名其妙，雖然戚仲翔住家四周本來就戒備森嚴，沈亦星也不是沒有察覺，這些日子更是詭異地、人手增加了增加了好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什麼事？」
沈亦星被戚仲翔拉到客廳坐了下來，明知道自己問了大概也不會有認真的回答，沈亦星還是忍不住問。
站在客廳四個角落的彪形大漢，在兩人進入客廳之後，同時微微朝戚仲翔鞠躬、然後才退了出去。戚仲翔看著沈亦星，心裡想起成昂琉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我要站在這裡、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嗎？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戚仲翔臉上雖然仍舊是面無表情地瞪著沈亦星看，心裡卻是翻騰糾結。沈亦星當然不知道戚仲翔心中想法，卻還是覺得他的眼神裡透露著些許古怪。
組織糾結了半天，沈默了好久的戚仲翔才忍不住握拳，有些艱難、吞吐地開口。
「如果我、要你過來，你、……願意嗎？」
沈亦星瞪大了眼睛的同時，也屏住了呼吸。
——他說什麼？
這不是戚仲翔，不可能是……沈亦星不可置信地瞪著戚仲翔，他不會說出這種話。戚仲翔不會用『如果』、他甚至問我『願意嗎』，這、……
天知道戚仲翔為了講出這句話，心裡有多掙扎。向來是戚仲翔說一、別人就沒有說二的份，現在卻要他主動、如此低聲下氣徵詢別人的同意。
看著沈亦星被嚇呆的表情，戚仲翔懊惱地想，自己果然不應該這麼問，就像平常一樣、直接要他過來不就好了……該死、算我鬼迷心竅，竟然會想聽那傢伙的建議……
就在戚仲翔忍受不了這樣凝滯的空氣、轉身就要走開的時候，他看見沈亦星站了起來，不但站起來，而且還朝自己走來。
這下，換戚仲翔呆住了。
沈亦星那個呆滯的表情，再次平靜而淡然，他默默地朝戚仲翔靠近，直到兩人間僅一步之遙。
「然後呢？」
沈亦星抬頭，看著戚仲翔問。戚仲翔詭異的言行雖然仍舊讓沈亦星迷惘，但他很清楚地察覺到，戚仲翔……
似乎正在努力些什麼。
而無論那是什麼，想必也不會比現在的他更糟吧，沈亦星有些自嘲地想。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被感染了這種詭異的思緒行為，他發現自己竟然並沒有太多抗拒的念頭。
或許更忐忑、更……期待一些。
戚仲翔恢復得很快，他凝視著沈亦星，第二次使用這樣的句型，似乎也更熟練了一些。
「……你願意、讓我擁抱你嗎？」
也是因為那麼近的距離，沈亦星才驚覺戚仲翔這些日子以來的改變。那張自己打從一開始就著迷不已的臉，如今竟然憔悴得讓人看了都心痛。
眼眶周圍的陰影好深，一看就知道嚴重的睡眠不足。自己明明知道戚仲翔總在近破曉才會上床入睡，又總在自己起床前就先離開。
那些酒、那些菸……
對了，菸。直到現在，沈亦星才赫然發現，自己一直覺得戚仲翔身上的氣味裡少了個什麼，原來是菸味。
他沒再繼續抽菸了，不知道是為什麼。
會是因為這樣，才讓他每日每夜都失眠嗎？
自己明明發現了，卻總是逃避去思考戚仲翔這些言行背後的理由。
從認識戚仲翔到現在，他從來不會徵詢自己的意願、一向只做他想做的事情。打從十年前他刻意欺騙的時候，自己就應該要發現了。十年後的現在，更是變本加厲的一意孤行而唯我獨尊。
這樣的戚仲翔，現在卻在自己面前、為了一個簡單的擁抱，問自己願不願意？
我明明恨他的，連小妍都不跟我說話了，我明明那麼、那麼恨他的……沈亦星的心底、控制不了地泛起一股苦澀的疼痛。
那天的我，當時的我……
——也想那麼做。
他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然後向前半步、身體微微向前傾，自己的額頭於是就靠上了戚仲翔肩頭。
也是直到靠上去，沈亦星才發現、那張看似冷淡的、面無表情的表情底下，藏著的是多麽激烈又緊張不安的心跳。
時間，彷彿在沈亦星靠上自己肩頭那一刻停止了。
戚仲翔很謹慎、很慢地抬起手，他甚至清晰地看見自己在發抖。沈亦星維持著姿勢沒有動，戚仲翔小心翼翼、深怕嚇跑沈亦星似地環抱住他的身體。
「……你、可以抱緊一點……」
戚仲翔幾乎像是第一次擁抱一般的緊張，沈亦星也清晰感覺自己喉頭有個什麼哽住一樣，讓他想講話都很艱難。聽見沈亦星這麼說，戚仲翔這才按耐不住地收緊了手臂。
那樣強大的力道，那樣清晰的顫抖、那樣不安的擁抱……
原來，這個人也有感情啊，沈亦星在被抱貼上戚仲翔懷裡的當下，心裡忍不住這麼想。
戚仲翔簡直是貪婪地、呼吸著有沈亦星存在的空氣，他的味道、他的呼吸心跳，他的一切。
原來，等待一個人說願意、要花上那麼大力氣。
原來，得到一個人的願意，會讓人……
如此滿足，安心……喜悅。
這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滿漲在胸口的充實感受，是戚仲翔從來不曾得到過的情感。他從沒想過、原來這種喜悅，能夠幾乎凌駕於他過去生命裡的任何一種感受。
有種完成的感覺。
這樣的擁抱，要是能夠不結束，該有多好。
沈亦星從頭到尾，都沒有抬手回應戚仲翔。但戚仲翔當然清楚、即使只是這個要求，能夠讓沈亦星答應這麼做、想必已經是他的極限。
現在這樣很好，戚仲翔已經相當滿足了，他再也不要求更多……
再也不求了。
直到門口傳來季曉陽的敲門聲，戚仲翔才依依不捨地放手，離開了沈亦星。即使退開，戚仲翔還是忍不住讓自己的掌心貼上沈亦星臉頰。
沈亦星沒有抗拒，眼鏡下的雙眸沒了壓抑，卻也沒有情緒。
「工作，你可以幫忙。」戚仲翔輕輕說，「別靠近窗口。」
這要求有些詭異，沈亦星忍不住歪頭，「為什麼？」
「……總之，別靠近。」戚仲翔不想解釋，「還有，要出門、帶一隊人跟著你去。」
聽見這句吩咐，沈亦星心裡一驚，他知道我出去了？什麼時候被他發現的？
戚仲翔哪裡不知道沈亦星這個訝異模樣的意思，想到他一個人出門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就讓他忍不住燃起怒火。
「總之不帶人、就不准出門！」
季曉陽對於少爺和沈亦星兩人的親暱舉動視而不見，他手裡捧著戚仲翔的手機。
「少爺，電話。」
戚仲翔伸手接過，一面輕輕把沈亦星向門外推的同時、手卻又不想放開。這狀況讓沈亦星莫名感覺可笑。
他輕輕拉開戚仲翔的手。
「我先出去了，少爺。」
沈亦妍還是不肯跟沈亦星說話。
打電話不接、訊息不讀，去學校等她、沈亦妍也避不見面。沈亦星急著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該怎麼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和男人接吻？
……為什麼會跟戚仲翔親吻？
就連沈亦星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難道要跟小妍說、是因為他的親吻太過溫柔，以至於自己意亂情迷、抗拒不了嗎？再說，自己跟戚仲翔的關係又該怎麼解釋才對？真的要實話實說、那又勢必會提到十年前的那段過去。
如果讓小妍知道，自己竟然和害父母離世、使她不得不寄人籬下的始作俑者接吻，她又會有什麼反應？
沈亦星簡直無法好好思考，但無論如何，都要先說上話才行。
這天下午，沈亦星在沈亦妍放學之前，又來到她的校門口。
戚仲翔要沈亦星帶著的人，遠遠跟在後頭。
結果，他還是沒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沈亦星趁著戚仲翔沒空的時候，偷偷問了季曉陽，季曉陽只是微笑、請沈亦星務必要照著戚仲翔的話做。
沈亦星左思右想都覺得怪，就算真的有什麼危險、也該是要保護鳳翔組的老大戚仲翔才對，自己現在的地位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冗員，何必要大費周章的連自己都要那麼提心吊膽？
不懂，完全不懂。
因為最近實在有太多不懂、卻又得不到解答，這讓沈亦星學會了逃避去思考這些問題，免得真是會什麼事情都無法下手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讓小妍願意聽自己說話。
下午四點，放學的鐘聲準時響起，原本安靜的校園，人聲彷彿漣漪一般瞬間擴散開來，沈亦星有些焦慮地在校門外等待。
在沈亦星準備出門的同時，鳳翔組總部辦公室裡，戚仲翔正在看這些日子收集來的資料。那些資料之詳盡、就連沈亦星去過的每一個店面、每個服務員，凡是有和沈亦星打過照面的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戚仲翔親自檢查過濾所有可能的對象，直到在一張照片前，他停了下來。那張臉、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戚仲翔叫來季曉陽、他戳了戳螢幕，「這是誰？」
季曉陽彷彿人工智能一樣地立刻開口：「沈亦星和您第一次工作時，那兩位攝影助理之一。」
戚仲翔忍不住皺眉，「不是已經處理好了嗎？」
季曉陽點點頭，才要說話、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從手裡的工作平板很快地滑動搜索了一下，然後才捧到戚仲翔眼前。
「這裡，這是郭益源的資料，這是他大哥的長子、郭彥儒。」
戚仲翔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一切都串起來了。
因為被自己整治報復了一番，這傢伙懷恨在心，正好碰上郭益源捲款潛逃。郭益源知道戚仲翔發出通牒、要拿他回鳳翔組，到時候所有親友都會遭到連座。
為了要自保，所以才會處心積慮地、想找到戚仲翔的弱點以此要脅吧。
是在那次攝影裡發現的吧，自己對沈亦星與對其他人不同的態度，難怪會把焦點全放在沈亦星身上。
「他人呢？」
雖然戚仲翔沒講名字，但季曉陽自然知道少爺口中的人是誰，「回少爺，一樣，去學校等妹妹了。」
戚仲翔嘖了一聲，很快站了起來，他就是無法理解，去解釋有什麼用？
「開車。」
「是。」